探访西康⑦|凉山地区:扶贫典型悬崖村与中西合璧老教堂

马特/自由撰稿人
2018-05-01 18:51
来源:澎湃新闻

从西昌前往昭觉的大巴车是禁烟的,但一群彝族男人在车上肆无忌惮地吸烟。

路边停车休息时,有彝族山民出售烤土豆,很多乘客去购买。这简直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土豆。当地朋友说,土豆是很多山中彝族家庭一年的日常主食。他们没有其他食物,只能吃土豆,所以土豆烤得特别好,这些能下山到路边卖烤土豆的,已经算是有点小钱的。

凉山悬崖村

凉山的悬崖村被媒体争相报道过,村子里的人每天出入要爬绳梯。在媒体报道中,悬崖村既是中国各地发展不平衡的极端贫困典型,也是政府不放弃老少边穷地区的扶贫典型。政府把悬崖村的绳梯换成钢管梯,还常有官员去看望他们。

我来到凉山时,发现当地人一大爱好是玩短视频。他们靠拍摄爬梯子上下村子的过程,能获得一些收入,俨然是一项全村活动。

本地人说,悬崖村并不是凉山最穷的地方,甚至不能算很穷,只是穷得有特色。那些真正穷得地方,是穷得毫无特色,完全不会被外界知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关注。他们还说,悬崖村本地人并不愿搬走,因为只有留在那里才能得到补助,当地官员也不愿意他们搬走,这样才能得到上级政府关注。这种说法固然有些偏颇,却也反映人们对树立扶贫典型的真实看法。

昭觉是一座外表看起来有些落后的县城。在城市中心的烈士纪念碑广场四周,有大量彝族人坐在街边聊天抽烟。他们大多穿着传统服装,包着头巾。男人披着蓝色或白色的披风,当地人叫“查尔瓦”。

在文化馆前,一群彝族孩子在练习鬼步舞。他们上身穿着民族服装,下身则是很潮流的裤子和鞋。我发现,很多昭觉的彝族都喜欢玩短视频直播,尤其是自己唱歌跳舞的视频。本地朋友说,彝族人有跳鬼步舞的天赋,这是他们跳竹竿舞练就的。

在顾彼得眼中,彝族人身材高大、体形健美,有着贵族骑士般的威严气质。他笔下充满了对彝族人的同情,认为是汉族的压榨造成了民族对立。一方面,顾彼得作为西方人,不可避免地对中国境内少数民族有一种特别的情怀,西方人曾认为彝族人可能是雅利安人后裔。另一方面,顾彼得当时见到了著名的彝族领袖岭光电,那是一位有着卓越现代意识、极具个人魅力的领袖。

而在孙明经(编注:孙明经是一位摄影师和纪录片导演,1939年,孙明经加入中英庚款川康科学考察团,进行地理人文考察,拍摄了8部影片。)对宁属的叙述中,则这样写道,“倮夷有尚武精神,起居简单,具有上等战士所必具之优点,宜善为编导,使成国防劲旅。宁属不仅为重要工业所赖之金属矿所在地,且为‘建军工业’所赖之‘人矿’所在地”。孙明经在描述中,更多从国家整体需求出发,认为彝族适合作为士兵。他虽然用了“倮夷”这样的蔑称,但这是当时汉地通行的称呼。在其他部分,他也提及鸦片烟土对本地人的毒害。直到现在,这依然是凉山地区严重的社会问题。

在彝族地区,佛寺、教堂和清真寺都不多见,彝族人传统上比较排斥外来宗教。在十九世纪末,很多西方传教士试图进入凉山地区传教,有一些被当地彝族部落杀害和驱逐,留下的教堂大多在汉族县城或彝族生活的地区边缘。其中,保留完好且建筑风格独特的是德昌天主堂和会理天主堂,这两座教堂是同一位传教士主持修建的。

德昌老教堂

德昌是一座很古老的小城,以汉文化为主导。有一条古街,中心是一座钟鼓楼,城楼两边牌匾写着“南通蒙治”、“北达京畿”,这是汉地县城的传统标配。以这座钟鼓楼为界,向北叫上翔街,向南叫下翔街,德昌天主教圣心堂就在上翔街上。

德昌天主教圣心堂外景。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作者拍摄。

这座教堂周围是比较老旧的民居,老照片上的正面围墙和大门已经不在了,只有铁栏杆围着。教堂主楼是民国时期常见的中西结合建筑,整体是西式的罗马风格,但在屋顶飞檐的细节上却带着大量中式元素,门窗均有拱起。外观最有意思的设计是,教堂楼顶采用的不是传统西式教堂的尖顶,而是中式四角飞檐中间的一座宝瓶,这个细节把中西文化元素结合得非常巧妙。

民国时期,很多教堂为了吸引当地人,往往乐于融入中国文化,就出现了地方教堂融合中式风格,外国传教士穿长衫通汉学的情况。这座教堂的现存墙面很老旧,题字只剩下中间“圣心堂”三个字,两边的字被清掉了,能看到一点痕迹,木头大门紧关着。

教堂内好像没人看管。正门旁边有一座小门,一把没锁上的锁头挂在上面,我打开门进入教堂旁院里。进入院子能看到神父办公室,同样也没有人。比较遗憾的是,墙壁上原来的文字都被清理掉了,无法辨认出当年写的是什么。

神父办公室旁有一座碑,上面记载了教堂的历史。法国传教士在1896年进入德昌传教,这座教堂修建于1908年,一直活动到1950年。之后天主教学校被政府接管,教堂的田地被收归国有,宗教活动受到限制。1965年之后,教堂彻底停止活动,建筑也受到破坏。直到1982年,天主教会在德昌重新开始活动,1997年进行了重修,2000年开办教会幼儿园。

我去的时候,教堂主楼没有锁门。天主堂内部是传统而简单的样式,白色墙壁、红色柱子、绿色木头拱顶,大门上方有一处漂亮的彩绘,下面写着“献祭罪赎”。侧面墙壁上是中式镂空的窗子,但有所损坏。

德昌天主堂可以说是天主教会在凉山地区不多的几座教堂遗存。当地的民族和政治冲突很容易波及教会,在传统稳定的汉族县城相对更能保存教堂。我要去的下一座教堂也在一座传统古老的汉族县城里。

会理老教堂

会理是一座古老的汉族县城,也是一座开发完善的旅游小城。这里已经是凉山州的最西边,靠近云南,经济发达,甚至有传闻说,这里要从县升级为市。明清时期,会理商帮发达,古城内保存了大量明清时期建筑。这座城也和明朝初期月鲁帕木儿叛乱有关,叛乱之后,原本的土城墙被毁掉,重建了砖石结构的新城。明朝政府将这里作为重要的交通和防御地点,其中最重要的北城门保留到今天,成为重要的旅游景点。

会理天主堂在北城门东边的一条街上。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教堂维修,无法参观。这座教堂同样是中西结合的建筑,但与德昌天主堂不同的是,这座教堂把中西两边分开,主楼正面是法国罗曼式砖木结构建筑,三个尖顶呈山字形,墙体厚重,半圆形拱券。后面的钟楼则是中式重檐六角攒尖顶的木结构建筑。因此,从侧面看起来,前后形成中西两种风格的并置。

维修中的会理天主堂

这座位于旅游街区的教堂外观修饰得很好。灰色整洁的墙面,褐色与白色相间的纹饰,让这座教堂看起来更新。这座会理天主教堂建成比德昌天主堂要晚20年。1863年法国天主教传入会理,1902年设立教堂,而这座教堂是1926年修建的。

德昌和会理这两座天主教堂,由同一位神父——法国传教士贾元祯神父(Paul Audren)主持修建。贾元祯神父属于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这是一个从事海外传教(尤其是亚洲地区)的天主教使徒团。在中国,他们陆续开辟了包括成都教区、康定教区、重庆教区、宁远教区(西昌)、叙府教区(宜宾)在内的14个教区。

从会理返回西昌时,已是农历新年前最后几天,西昌城里最热闹的是老城区的年货街市,我买了一些彝族的手工艺品、服装配饰和漆器。当然,我不确定那是当地彝族人手工制作的,还是来自义乌批发市场。

尾声

在西康的二十天探访,我从北向南,穿行了原西康的康属、雅属、宁属地区。坦率地说,西康地区的近代历史遗留并不多。也许川边地区在近现代一直处于纷争当中,在缓冲地带上不太容易进行大规模建设,而西康省存续时间又太短。

从这个角度看,西康地区的历史从一开始就充满制衡和妥协。元朝蒙古统治者在西南边区设立土司进行管理,这种放权是蒙古人对待帝国边区的方式,只需按时征税就可以获得一定自治权。对于外来的蒙古人来说,这有利于管理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地区。

明朝延续了这一制度。但到了清朝后期,这种制度的弊端开始显现。土司作为少数民族地区的唯一统治者,只要不叛乱,中央政府基本上默认土司可以为所欲为。英国人在这一时期的介入带有强烈的政治野心,不但试图控制西藏地区,更想通过西藏进入四川,而土司们对此态度暧昧。虽然他们并不愿接纳英国人,但也不那么顺从地成为帝国的边地屏障,这导致了帝国的中央政府开始考虑撤销土司。

这种尝试在中华民国建立前就开始进行。到了民国时期,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让中国获得了喘息机会,英国人不再那么积极地介入西藏问题。但清朝灭亡打破了原有的天下共主体制,藏区与中央政府只有名义上的隶属关系。在此时期,西康地区主政者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制衡拉萨政府对川边的控制,通过宗教上的怀柔和军事上的试探维系脆弱的平衡,也包括利用云南的新军和青海的穆斯林军阀对藏区进行牵制。

这期间,红军长征在西康的藏区及彝区传播了革命思想。很难说,当地土司们是真的认同革命,还是作为在汉人政治派别之间押宝的手段,但这让少数民族地方统治者之间就派别问题产生了分歧。这意味着,后来的西康地区统治者,要拿出更多务实的诚意来拉拢民族地方领袖,包括经济建设和教育发展。

直到共和国建立后,解放军进入西藏,确认了国家最终的边界,并通过1950年代中期对藏区和彝区叛乱的镇压肃清,实现了西康地区对中央政府的彻底认同,也由此实现了西康省的历史目的。

我的这次探访,还存在很多遗漏,并没有涉足西康省西部地区。但由此可找到一些理解“边地”的思路,也希望让更多的人思考边区复杂的政治与文化变迁。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