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彭卫:历史学的“无用之用”

谢国升
2018-04-29 15:27
来源:澎湃新闻

中华民族是富有历史感的民族,从孔子到梁启超再到当下,“史学何为”的难题困扰着每一位史家。2018年4月27日,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彭卫研究员作客华东师范大学,于思勉人文讲座畅谈“历史与历史学的意义”这一话题,与谈人有河南大学李振宏教授和华东师范大学孙竞昊教授。

历史学与现实密不可分

讲座伊始,彭卫研究员提到自己一次与科学家朋友聊天,朋友问历史学的贡献在哪?能造飞机、雷达吗?他笑言按这种标准,历史学自然毫无贡献。这种质疑不仅来自不同学科,法国历史学家、“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克·布洛赫,也写了《为历史学辩护》这样一本书,来阐释历史学的意义。彭卫研究员特别给在场听众推荐这本书,认为它虽是未定稿,闪光点却俯拾皆是。

彭卫认为,要回答“历史与历史学的意义”这个问题,首先要阐释历史与现实的关系,“这是知识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是知识与实践的关系,是知识在获取之后如何回应提供知识对象的关系,这是所有学科都要回答的根本性问题”。在历史学正式诞生之前,人类已开始思考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尚书·多方》和《诗经·大雅·荡》等殷周文献里,就蕴含着丰富的经验总结与忧患意识,并确定了历史对“今天”的意义,使研究历史成为必要。后来司马迁著《史记》,其历史学实践纲领就是“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以今天的学术观念来看,这八个字包含了研究方法和目标,尤其是盛衰观念,“体现的主要是历史学的政治实践性,而这种政治实践性在司马迁之后,成为中国传统史学的基本走向”。

古希腊、罗马情况稍有不同,按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哲学与诗都比历史学更具有永恒价值,但从希罗多德到波里比阿,西方史家们走着与众不同的道路,如修昔底德所言:“我所撰写的著作不是为了迎合人们一时的兴趣,而是要成为千秋万世的瑰宝。”在中国,历史学价值被充分肯定,不仅提供“真”,还把“真”的作用扩大到现实社会,用以指导生活,所以地位崇高。至于在希腊罗马,历史学多少被低矮化、边缘化,但古代西方史学家仍致力于创造不朽的作品。总体而言,史学在中国的地位高于其在西方的地位。

简述中西史学的情况后,彭卫研究员说道,现象描述不能取代逻辑思考,我们对“历史学的现实意义”还应该做出理论上的说明。庄子曾发出“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的感慨,这反映了个体的有限和知识的无限之间的矛盾,彭卫认为在庄子千年之后的一位史家刘知几回答了这个问题,刘知几在《史通·史官建制》中说:“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彭卫研究员把上述两问称为“刘知几假设”,他提醒听众不妨想象一下失去了历史记载的社会是什么样。正是历史学让无数个体生命转化为人类生命,让有限的历史经验转化为无穷的人类学问,“这是任何其他学科都不能替代的知识,也是历史学追忆往昔走向未来的思想依据”。

历史学追忆的“故在”与历史学立足的“此在”存在紧密联系。不同历史现象会引发不同认知,同样是“真”,“小真”旨在讲清楚一个人物、事件、现象,在这基础上开掘、延伸的意义则是“大真”。“小真”有其止境,“大真”绵延无穷。彭卫研究员欣赏乾嘉史家赵翼,吟诵了赵诗《题遗山诗》,感慨“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一句,横跨并连接起过往与今天,含有历史意味。“根本上说,历史学的问题是由现实提交的。”因为人的认识是无穷无尽的,历史之树常青,此外,历史学的科学性既来自所有时代的求真品质,也来自对特定时代所提交问题的回答。

“文革”期间影射史学盛行,严重破坏了历史学,时至今日,部分史家不想卷入社会纷争,主张为历史而历史,回避历史学的现实关怀。彭卫研究员认为这种义愤可以理解,却并非良策。“总之,现实问题拨动了历史学的心弦,激发了历史学的活力,构成了历史学实践功能的学理依据”。基于此,历史学应扎根现实,回应现实。

无用之用

否定历史学的价值,主要理由是没有实际用途,不能重复、难以观测,不能推导出普遍因果关系。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学者提出“应用史学”,彭卫研究员认为大可不必。历史学的基础在实证,即对历史真相的最大限度接近,研究对象是复杂的人,所以历史学研究是主体和客体的合一,“实证过程是活着的主体与消逝的主体之间的复杂的交流过程”。

历史学有着自身特有的问题序列,与自然科学相异大于相似,严格说来,历史研究很大程度落脚在解释与说明。本质上讲,历史学是一门“精神学科”,不仅在于缀合史事,更在于领悟、回答现实,惟有人才能理解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的、思想的、实践的。”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学史,就蕴涵着一部中国近现代史,民国时期无论国粹派或新史学,都以战斗姿态研究学问,史学致用功能得到空前弘扬。

尽管如此,二十世纪中国史坛也弥漫另一股思潮,认为历史学只求真不求用,以此保持科学性,王国维说:“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顾颉刚也赞同这种看法:“我们得到的结果也许可以致用,但这是我们的意外的收获,而不是我们研究时的目的。”承认历史学有用,只是承担责任的不是历史学家,彭卫研究员觉得,这种观点有些偏颇。求真当然伴随着艰辛甚至风险,放弃真相等于违背学术良心,可一味求真而不付诸致用,失去的将是历史学的底线。

因为在彭卫看来,历史学是实践中的历史学,当下不会重演过去任何一幕,同时今人与古人生活经验差别巨大,所以《资治通鉴》、《过秦论》、《深虑论》等史著史论,一方面高屋建瓴,一方面也存在有效范围。执古绳今和以今律古俱为错误。在开放、宽容的时代氛围中,人类能够自觉识别最有益、最合理的历史经验,这正是历史学哺育社会的具体途径,也是史家工作的价值所在。

彭卫感慨汲取历史智慧之所以重要,在于“通过我们所记忆的流动的历史河流——其中交织着成功和失败、幸福和苦难、明智与愚昧、开明与强横——启蒙人类的心灵,提高人类的判断力和道德感。这种启蒙力、判断力和道德感是我们能够进步的根基,它的存在,不仅使过去的错误、痛苦和灾难不再重现成为可能,也能够帮助人类在未来任何时刻努力将我们的创造致力于造福最广大的人群。历史学这种‘用’是模糊的,也不能立现,但这‘无用之用’却是历史学的最大‘用’,是历史和历史学意义的最终体现”。历史智慧是无用之用的具体结晶。

彭卫研究员

讲演结束后,彭卫研究员和听众进一步交流,有人提问:“如何理解‘规律’,存在历史规律吗?”彭卫研究员沉吟一阵,说按自然科学标准,就没有历史规律。历史规律的难以确定,正是对未来多元发展的承认。他认为与其苦心孤诣地寻求所谓“历史规律”,不如多把精力放在对历史学科的本质属性、当前任务、未来发展等具体问题上。彭卫研究员的报告和回答得到了与谈人的赞同,孙竞昊教授笑言本次讲座好比“再教育”,很受启发。李振宏教授也称“历史与历史学的意义”是高大上的题目,“我俩多次交换意见,对历史学价值的看法完全一致”,并从自己的角度解读了历史学存在的三个原因:(一)人们需要从历史学汲取文化素养;(二)社会活动需要历史学为向导;(三)人类需要从历史中认识自身。李振宏教授认为自然科学是器用之学,历史学是命运之学,两种学问各司其职,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互相替代,最后疾呼“历史之学,用莫大焉”!

    责任编辑:饶佳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