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之岛》:藏在温情想象中的种族灾难史

兔恰恰
2018-04-21 15:48
来源:澎湃新闻

从《青春年少》《天才一族》的美国故事,到《海海人生》的海底探险;从《穿越大吉岭》的印度怪奇之旅,到《布达佩斯大饭店》的欧洲世纪兴叹,韦斯·安德森的故事从来是没有边界的——无论是地理上的,还是想象中的,他用电影点燃了一个个地图炮。这一次,他把故事搬去了日本——一个对白人来说神秘的东方国度,并在这里引爆了一朵怪诞的蘑菇云。

据说故事的灵感可以追溯到他的上一部定格动画《了不起的狐狸爸爸》(2009年)。他在创作那部动画时,偶然看到了伦敦泰晤士河旁的一块路牌上写着“犬之岛”,古时候,国王会在这里猎狗,此地因而得名。然而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工业区。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关于一群狗和荒岛的故事,这就是《犬之岛》的雏形——而安德森本人也是一个爱狗人士。

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之后,安德森的电影就从私人化的“小我”转型成了更贴近主流价值观的“大我”。电影文本一贯以他自身作为映射,从前是他的人生经历、童年故事,现在更多辐射的是他对人类族群与社会、历史的思考。《犬之岛》也不例外,之所以背景选择了日本,是因为他和编剧之一的罗曼·科波拉都很喜欢日本文化。

所以你能在电影里看到这些——太鼓、相扑、浮世绘、能剧、温泉、棒球和拉面,黑泽明的《七武士》和葛饰北斋的画。甚至包括日本二战史的映射:被原子弹“小男孩”轰炸的广岛地图,日本的“世袭”政治世家,甚至片中主人翁“老大五狗帮”的五只狗的名字,也和日本《华族令》的爵位是一样的……这是一部即使从表面看,也很容易被过分解读的电影,文化符号与政治隐喻好像铺得到处都是。似乎形式感远大于内容,因为故事的主线要简单得多,就是一个小男孩和五只狗的冒险故事,结局甚至很仓促,但安德森美学在《犬之岛》上的拓宽,甚至比百搭搞怪但充满哀悼气息的《布达佩斯大饭店》更细节,更精湛。

比起《布达佩斯大饭店》对二战历史的匆匆一瞥,《犬之岛》中的政治斗争与阴谋论几乎成就了故事主线。电影可以从两面切换着看:一面是厌恶狗的政客要将市里的狗狗赶尽杀绝的阴谋,一面是想要找到护卫犬“点点”的小男孩中孝,和帮助他寻找“点点”的五只狗一起展开的冒险。电影的一面是社会,一面是人文。

韦斯·安德森喜欢用庄重和仪式感在电影中呈现一种状况之外的冷幽默,《犬之岛》的和风音乐和浮世绘,恰恰给了他发挥空间。然而这部电影并没有讲太多冷笑话,反而运用了安德森电影里很少见的直抒胸臆式的抒情。比如男孩与护卫犬之间深厚的感情,“点点”对家人、朋友之间的情谊,“食狗犬”的同类相惜之情。或许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吧,韦斯·安德森把《犬之岛》写得非常温馨。

安德森曾经是个高度私人化的导演,但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之后,他会有意无意地投射进一些公众思维。从电影的美学深度,和电影文本寓意角度出发,《犬之岛》是继《布达佩斯大饭店》之后,又一部野心之作。如果说《月升王国》的成长主题里包含的“集体”意识,还是以家庭、团队为单位的小故事,是含蓄待放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则上升到了对一个民族的文明,一个逝去的欧洲的哀悼;《犬之岛》呢,则有点像文学上说的“借喻”,虽然安德森自己说,这是他的一曲“日本政治狂想”,但在人狗关系的反复转变中,那个集中营般的暗示,已经告诉了观众,电影中的狗是以犬写人。

证据之一是字幕的运用。整部电影只对英文进行了全部翻译,但片中的日本人,如果没有同声传译的帮助,除了懂日语的人,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大部分观众和说英语的狗成了同一视角,小男孩中孝的话,很多时候只能靠猜;这就好比我们都成了狗,只有少部分人还是人。证据之二是片中的日本二战史隐喻,前文提到过,“食狗犬”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就像二战集中营,片中也有毒气室存在般的“芥末毒气室”。证据之三,注意片头的神话故事。

有了这些,狗基本上就是在喻人。如果把城市居民看做一个群体的人,狗则是另一个群体。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片中讨论的重点。影片中的“老大五狗帮”中,有四只狗来自人类社会,不过是作为宠物而生,服从于人类的指令,有各式各样的职业(有代言食品广告的、棒球队的),而且对人类无比忠诚。只有那只叫“首领”的流浪狗一直是自由之身,在野外独立生存,历经风吹日晒,对人类有敌对情绪。人类这边呢,无疑身份地位更高,而身为政客的市长,则处于绝对的统治者地位。看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两个不同的社会群体,一方是统治者,一方是被统治者,身份地位悬殊。要在他们当中建立一种相对和谐稳定的关系,是一个社会性的难题:难在统治者要怎样抑制自己逐渐膨胀起来的压迫和剥削想法,或者要如何引导统治者自觉建立相对和谐的社会。所以,《犬之岛》其实探讨了事关全人类的种族问题。

对待种族问题,不同的城市居民选择不同。政客选择了灭绝狗,倡导养猫(这个在电影中有细节体现),讨厌的东西就直接扼杀,种族灭绝;大部分居民被蒙在鼓里,或被彻底煽动情绪,完全被政客利用,成为帮凶;科学党反对种族灭绝,积极研发新药对抗犬流感;而学生,则在聚众发起抗议运动,想揭发政客的阴谋。这些人——是政客、民众、知识分子和学生,在历史与当下的政治运动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人物。结果,这些人的行动全都失败了。

唯独小男孩中孝(市长的养子)选择深入垃圾岛寻找护卫犬的行动是成功的。大概是因为他不仅怀有高于种族性的良知(他对除点点之外的狗,也没有害怕犬流感的厌狗心态),还拥有更为纯粹直接、不容妥协的行动力——然而这些可能是由于他只是个小孩子,没有强烈的政治属性。但是,他的寻找,出发点并不完全是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一开始,中孝得到了四只狗的绝对服从,有些膨胀,第一次大战人类和机械狗之后的那个晚上,他对着狗狗们放日本军国时期的音乐,对他们大声斥责、命令。中途,中孝和“首领”分到一组上路,中孝要玩滑梯,不顾“首领”的劝阻,命令“首领”捡他飞出去的棍子,直到“首领”出于照顾孩子感受的同情心,为这个小孩子捡回棍子。然而,那四只懂得服从的宠物狗并没有和中孝建立深厚的感情,反而是这只从头到尾都在强调独立、自由和平等的“首领”,和中孝建立起了主人与护卫之间的关系。

人道主义的坚持,有助于转化“主人”的暴戾。这大概是电影中,对两种群体关系之间提出的一种相处模式:主人的呵护信赖与护卫的高度忠诚之间是相辅相成的。

电影的结局看似圆满,市长悔悟,中孝继任市长,城市从驱逐狗变成了爱护狗,对狗的灭绝行为变成了虐狗者要进行社区服务。然而狗狗这边的细节却揭示了一个藏在表象之下的恐怖转变:曾经放纵不羁爱自由,终有一天也会有被驯服的那一刻。表演犬豆蔻曾经说自己很讨厌表演把戏,那是她来到垃圾岛之前的谋生手段;但在中孝治下的城市里,她回到了主人身边,学习了新的把戏,而且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最明显的转变,发生在流浪狗“首领”身上,他早已和中孝建立了亲密的主从关系,即使他的内在仍然潜伏着“野性”,比如他还和从前一样会咬伤人,但他依然是被驯服了,从排斥人类社会到镶上代表被人类社会“驯化”的标志——军用犬牙。

我在豆瓣上看到有些人说,“首领”和中孝之间,就像《小王子》中的小王子和那只狐狸。然而我没有那种感觉。我的感觉更悲观,他们之间不只是“爱”的驯化,更重要的是地位身份之差,感情更是建立在主从关系之中,从属一方的“忠诚”之上的。即是说,奉献的主体是狗狗,而人类只是提供了饲养——被饲养者是没有自由的,缺乏自主权的。拿结尾片段中的“点点”来说,他为主人中孝尽了最后一份力之后,失去了一只眼睛,这才真正让他从精神上脱离护卫犬的身份。他同他的妻子和孩子,住在为纪念他而树立的铜像下面的地底洞穴里,被人类饲养着,过着隐居的生活。这就是很细思极恐的一幕:城市居民和狗之间,真得是靠“爱”在维持关系吗?这太理想化了。

电影里对民主的调侃算是韦氏幽默,五狗帮中的四只宠物狗来自同一背景,有着同样的利益需要,所以在投票时总是统一立场,而流浪狗永远是持反对意见的那个。但电影告诉我们:即使是投票选择的结果,也不见得是对的,它只是服从利益大多数的原则;有时候,真相仍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