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改判无罪的刘忠林:曾被竹签扎指甲缝,如今一无所有

李显峰、张一舟、谭陈佳/“北青深一度”
2018-04-20 10:17

刘忠林。 资料图

漫长的“马拉松”终于走到终点:2018年4月20日上午,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判刘忠林故意杀人一案再审,改判刘忠林无罪。这一天,距离吉林高院再审开庭审理已经2年,距离该院决定再审刘忠林案则有6年多。

漫长的等待让刘忠林感叹:“等得特别辛苦。”他出狱已经两年多,被关押的时间超过25年,是近年来公开平反的冤案中失去自由时间最长的蒙冤者。

刘忠林案发生在1990年。案件发生的前一年,同村一名女子失踪,一年后,村民修河时在河套边挖出怀孕的女尸。警方后来锁定刘忠林为凶手。此案至1994年7月才作出一审判决,刘忠林被认定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未经二审,该案即被吉林省高院核准死缓。《北京青年报》从2016年1月起持续报道了刘忠林案。

再审宣判前后,北青深一度对话刘忠林。对于迟到的无罪判决,刘忠林本人表现得很平静,他希望早日拿到国家赔偿,这样可以买个房子,结束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打工的生活。

谈宣判:“有啥高兴的?我现在一无所有”

深一度:宣判消息是谁通知你的?

刘忠林:我最近在北京打工。白天上班手机不让带,晚上回去休息了,我把手机一打开,流量打开,看到律师给我发的信息,说要宣判。

深一度:看到留言的时候什么反应?

刘忠林:出乎意料,我还以为得年底判。

深一度:律师说,你一开始不想回来领判决书,这是为什么?

刘忠林:我对房子的事特别上心,我一直没有房子,没地方住,想挣一年工资钱咋也够了。这回我要回去,怕干不够一年。后来寻思,如果要宣判我无罪的话,可能我就不回来了。接下来还得申请赔偿。

深一度: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挣多少,累不累?

刘忠林:在北京做公交车安全员。每天跟公交车跑,833路,主要跑房山。也不算累,也不轻。一个月4000多元,养活自己没有问题。

深一度:这次回来请假了吧?

刘忠林:我这事和别的事不同,必须得给我假,要先请假。本来4月18号往回返了,后来寻思,晚一天就晚一天吧,我身上有俩班要值,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所以18号也没和别人换。19号才动身走。我请了4天的假。

深一度:接到通知的时候,预感是无罪判决吗?

刘忠林:我心里想的是百分之百。

深一度:没有那种等了这么久判决终于下来的感觉吗?

刘忠林:也想过,我说太突然了。我这上班还不到3个月呢。2月份过来的。当时说呆个一年半载的,(挣钱)整个房子住。我连房子都没有呢。我现在住的是宿舍,供吃供住。我寻思对付一年半载的,把房钱挣出来。谁知道4月20号就出结果,那就回来呗。

深一度:再审开完庭后,一直没出判决,你有没有想什么办法?

刘忠林:我自己找了两次。吉林高法找了两趟,北京来了两趟找最高法,沈阳的第二巡回法庭也去过。主要是问问有没有结果。

深一度:怎么回复你的?

刘忠林:只是说等,就等着,正在审。

深一度:等再审判决是不是等的很辛苦?

刘忠林:嗯,特别辛苦。开完庭还等了两年。

深一度:终于有结果了,高兴吗?

刘忠林:有啥高兴的?没啥高兴的,啥都没有了。抓我之前我种地,也有房子。现在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刑满)出来就是靠自己干,自己养活自己。

谈冤案:“拿竹签扎我手指甲缝”

深一度:这个案子当年怎么跟你扯上关系的?

刘忠林: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把我抓了。抓了之后就说是我杀的。我说没杀人。打我,让我承认。

深一度:怎么打你的?

刘忠林:一开始就是扒了衣服,后来上细绳勒着,那个也挺受不了,但我还挺着。后来拿竹签扎我手指甲缝,我受不了,就招了。完了我说,用尖刀杀的,(他们说)不对。用菜刀杀的,不对。用钳子杀的,不对。我说用棍子杀的,也不对。我说,那你说搁啥杀的?他们说,你不是用石头杀死的吗。我说是的,用石头。

深一度:把你送到看守所的时候体检了没?

刘忠林:我也记不清了。开始看守所说不收我,打的我太惨了。

深一度:为啥不收?

刘忠林:怕我死。死了看守所得担事儿。打得我浑身没个好地方,没法走路。后来死马当活马医,打针吃药,把我给整好了。

深一度:当时还清醒吗?

刘忠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不太清醒。多少能知道点,心里明白。以为打成这样会死在看守所。没寻思能活过来。

深一度:对当年打你的人还有印象吗?

刘忠林:我看到人应该记得,看不到人记不清。有一个人记得清楚,一个县公安局局长。他抓的我。他不动手,别人动手。

深一度:他在旁边看着?

刘忠林:嗯。

深一度:这些事你跟检察官、法官说过吗?

刘忠林:提过,法庭上还提过。不好使,采纳人家,不采纳我。问我要不要请律师,我说要请,但是一审开庭我没有律师。判了之后问我上不上诉,我说要上诉。也没给上,没有二审直接核准死缓了。后来才知道,这种故意杀人案的被告人必须有律师。

深一度:进监狱之后就一直申诉?

刘忠林:对,一直申诉,一直没放弃,一直在坚持。一开始我拒绝干活,因为冤啊,让我干啥都不干。

深一度:不干会怎样?

刘忠林:打我呗,收拾我,拿铁棒抡我,那我也不干。后来把我关小号,那我也不干。10多年我都不干。后来不管我了,爱干干,不干拉到。后来我寻思,不干活没分,不给减刑。寻思干点活吧,减点刑,早点出来打官司。他们有的说,干活等于认罪。我寻思我把刑减完了回去再说。

深一度:你在监狱里写过多少申诉信?

刘忠林:没数。太多了。写完交给管教干部,邮(寄)没邮我都不知道。

深一度:怎么写的?

刘忠林:我就直接说,没干那事就没干。

深一度:喊冤申诉都有谁帮你?

刘忠林:我出事时我爸妈都不在了。家里就一个哥。我哥他们都没出大力,主要还是我姐夫王贵贞给我跑的。我在监狱里也是尽力写申诉状。申诉的律师是王贵贞帮我找的。

深一度:这20多年来,你有没有特别痛恨的人?

刘忠林:痛恨?也有。但恨有啥用啊?恨不起来。

深一度:如果没有这个冤案,你觉得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刘忠林:我都不敢想,没想过。咋也比现在强,住没地方住,呆没地方呆。别人家呆着还得看人家脸色,脸色不好,自己心里就不得劲,还不如自己家。不管啥窝,金窝狗窝,自己家呆着。

谈出狱后:打工受歧视,不想去争辩

深一度:监狱里给你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

刘忠林:不干活的时候把我关小号,这是最大的痛苦。还有就是喝葫芦粥。葫芦粥吧,它没有咸淡,有时候一把盐一把盐往里放,喝起来齁咸。

深一度:你出狱谁来接的?

刘忠林:那天是2016年1月22日。我姐(王贵贞的爱人)来接的。监狱一件大衣也不让穿,就穿一身单衣。那时候正冷呢。把我棉袄都给我扒下来了,给我冻得直哆嗦。走出监狱还要走一段。出来我赶紧把我姐买的棉袄棉裤换上了。

深一度:你出来后回村子,村里人对你有什么看法吗?

刘忠林:也没有什么看法。

深一度:从出狱到现在两年多,心态有什么变化吗?

刘忠林:有点变化,反正自己出来闯,自己拿工资。一开始都靠亲戚接济安排。

深一度:回到社会上觉得外面变化大吗?

刘忠林:变化大。人也变了,车也多了。1990年那时候街上才几辆车,现在遍地都是。手机电脑都不会用,我问,这是啥呀。不会玩手机。现在给我发了条信息我就能回。

深一度:出去打工也是坐火车?

刘忠林:我上次来北京是坐票,坐得太累了,完了我听列车员说谁要办理补卧,我说我也办个卧铺吧,一觉睡到北京站。之前去深圳打工都是坐的硬座,坐了三天三夜。

深一度:为什么想到去深圳?

刘忠林:我哥说那有活,我说什么活儿,他说制造手机壳。活倒挺好,每个月加一起6000多块钱,然后干了两天半,一查我身份信息,蹲过监狱,人家不要我。不要拉倒。

深一度:有没有不服气?

刘忠林:那有啥不服气的,不要就走呗。

深一度:你也没争辩一下?

刘忠林:没有,争啥辩,有啥争辩。

谈工作:“就是想挣点钱回家盖房”

深一度:现在这个安全员的工作是怎么找到的?

刘忠林:朋友介绍,挨个问找到的。

深一度:之前还在哪工作过?

刘忠林:去年我在大连的一个酒店当过厨师。

深一度:现在这个条件好些?

刘忠林:这条件也不咋地,但还是可以。正常来说一个月4000多元还是少。

深一度:之前打算在这边做多久?

刘忠林:一年半载的。就是想挣点钱回家盖房,乡里要是还能贴补点就够了。

深一度:处理完这边的事,还会回北京干安全员的活吗?

刘忠林:百分之五十以上不回来。

深一度:你干这个活,有没有像之前在深圳打工那样查你?

刘忠林:没有,出示身份证就正式入职。就填个表,签个合同,就完事了。

深一度:平常没事的时候做些什么,看电视吗?

刘忠林:也没啥可干的。不看电视。

深一度:打牌吗?

刘忠林:不打。

深一度:和同事平常会聊天吗?

刘忠林:没啥话可说。这个公交车,分圈跑,跑一圈两小时就过去了。跑三圈,七个点就过去了。下班又跑七个小时,一天十四个小时。

深一度:一天跑六圈?

刘忠林:跑六圈。一天挣160块钱。

深一度:在车上得一直站着说话?

刘忠林:一直站着,特别累,真累。不让坐,手机也不让带,所以张律师还有其他人,白天给我发微信,根本看不着。从早上六点半,一直到晚上十点半,中途歇一个小时。吃的饭都是事先装饭盒里的。

谈将来:还我清白找工作就不费劲了

深一度:案子平反后,感觉轻松许多了吧?

刘忠林:平反了,还我清白了,我找工作可以不费劲了。等拿了赔偿,可以买个房子,有个住的地方。

深一度:你出来之后,你表姐夫给你介绍过对象。后来处的怎么样?

刘忠林:不好。

深一度:是因为你的案子没有了结,所以没继续处下去?

刘忠林:是我不想。

深一度:没有想过找个对象什么的?

刘忠林:没有,没想过。

深一度:拿到无罪判决,想马上做什么?

刘忠林:还没想呢。接着打赔偿的官司。因为我啥都没有啊。

深一度:拿到国家赔偿的钱,买房子应该没啥问题了。

刘忠林:还得要我的地。没有地也不行,地给我收回去了,还得给我还回来。

深一度:现在身体上还好吗?

刘忠林:还算可以,没有大的毛病。脚不如以前了,有个脚趾头没了。当初我办案人员刑讯逼供,拿铁棒打的。打出血了,骨折了。后来在监狱服刑的时候骨髓发炎,做截肢手术,切掉了。

深一度:接下来准备另找一份工作吗?

刘忠林:再找呗,有啥办法,没办法。要是现在这个不做了,接下来找啥工作我也不知道。

深一度:未来还有什么打算?

刘忠林:没啥计划啊,看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原题为《改判无罪的刘忠林:“有啥高兴的?我现在一无所有” | 深度对话》)

    责任编辑:李琪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