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布鲁玛︱森山大道的粗俗美

[荷] 伊恩·布鲁玛/文 石晰颋/译
2018-04-30 10:31
来源:澎湃新闻

《大道 东京》(Daido Tokyo),森山大道(Daidō Moriyama),巴黎卡地亚现代艺术基金会策展,泰晤士与哈德森出版,192页,40.00美元。

森山大道拍摄的最有名的黑白照片之一是一只流浪狗,看上去有点像狼,毛发蓬松,回头盯着镜头,露出一丝凶相。他1971年在三泽市拍下了这张照片,这个城市位于日本东北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美国空军基地。森山把这张狗的照片描述为某种意义上的自画像:

我四处游荡,东张西望,时不时吼几声……那里有某种东西,与我观察事物的方式很接近,可能也和我四处游荡时的样子差不多。作为一个摄影师,我一直感觉我也在流浪中。

大部分人时不时都能拍出一张像样的照片,看上去就和成千上万张其他照片差不多。只有最杰出的摄影家才可以凭借独特的个人风格被一眼辨认出来。森山大道就是其中之一。在不同的场景下,有一些图像反复出现,包括彩色和黑白照片,其中很多都在本文评论的三本书中出现:颗粒粗糙的特写照片,拍的是漆皮剥落的墙上被撕破的色情电影海报的残片;女子穿着网袜的腿的特写,背景是拥挤的街道;脏乱的后街上电线交错;报纸照片的近摄图像;廉价酒店房间的挂帘;霓虹残缺的破旧酒吧。城市生活的肌理常常孱弱不堪、朝生暮死,即使在它们短暂的光辉时刻,爆发出的吸引力也是忧郁的,而森山对此有着犀利的眼光。在他的照片中,即使是无生命的物体,例如管道或摩托车发动机,也会散发出一种模糊的拟人化气氛;它们看上去性感。

朝生暮死中的优美,时光流转中的忧郁,在日本艺术中拥有悠长的历史,但森山并没有将他的敏锐感受集中在那些传统而常见的题材上,例如樱花绽放(虽然实际上他也拍过),而是聚焦于商业化、美国化、浅薄而奇幻的现代都市中有时暴力、有时情色的表面。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曾经这样描述已被他据为己有的城市洛杉矶:

在这片海岸上,一百年前有什么?几乎什么都没有。而现在这些单薄的建筑物里,有哪幢会在一百年后仍然矗立吗?大概一座也没有。嗯,我喜欢那种想法,现实而又积极。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容易记住并接受这样的事实:你也不会留在这里。

加利福尼亚南部延展的都市圈,连同那些广告牌、成片的商场、拼凑模仿其他地方的梦幻场景的建筑物,已经成为了战后日本城市的某种模板,使它们看起来像是超高密度版本的洛杉矶。在二十世纪被摧毁了两次的不仅是东京——第一次毁于1923年大地震之后的风暴火灾,第二次毁于1945年再次将这座城市大部分地区化为火海的B-29轰炸机——而是整个国家在战后通过美国指导的经济复苏得以重振旗鼓快速复兴。要在现代的东京或大阪——森山成长的城市——发现传统美的元素,你必须在满眼现代的混沌中仔细寻找。森山的艺术正是无视那些光鲜部分,把脏乱变成美。

森山大道拍摄,选自“东京色彩”,2008年12月-2015年7月,收录于《大道 东京》。

森山并不是唯一一位发扬这种风格的艺术家。对战后都市生活这片沃土的陶醉已经成为了许多日本电影艺术家、舞蹈家、小说作家、漫画家与摄影家的标志。森山也曾经与他们中很多人合作,比如说编剧、诗人和电影导演寺山修司,以及舞踏艺术家土方巽,这两位都以东京的街道作为他们表演的背景,年轻的森山在六十年代也拍下了那些画面。

那时对森山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一个人是摄影家东松照明,他比森山年长八岁(森山生于1938年)。东松照明对美国给日本带来的变革,怀着一种混合了愤怒与迷恋的情绪。这种变革不仅发生在美军占领时期,也在此后的岁月中持续,美式商业文化抹去了大部分遗留下来的日本传统。他的那种情绪也是那一代日本艺术家的普遍特征。

东松的愤懑的魅力带来了一组不同凡响的摄影作品,都是黑白照片,拍摄于冲绳以及日本各地的美军基地内外。在他的画面中,无论是对着镜头大吼或者抱着日本酒吧小姐的美国大兵,还是低低掠过稻田飞往三泽或者嘉手纳空军基地的庞大的B-52轰炸机,都能感受到敌意的存在。但是那种可口可乐文化、霓虹灯闪烁的酒吧、以及开着吉普车挥金如土的大块头外国人,也有着某种刺激性的美感。与东松同辈的许多日本人对外国战胜者在他们的土地上的强大存在而感到耻辱,但于此同时,他们的自由而放松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财富、他们鲜明的制服和酷炫的飞行员墨镜,也令人羡慕不已。被人占领也包含了通向更多自由的可能性。

在森山的照片中愤怒的痕迹少于迷恋,其中一些照片也拍摄于同样的美军基地。像许多其他日本人那样,他也受到了美国人的那种反叛自身文化传统价值的艺术的影响。例如电影导演大岛渚,他激烈批判美国对战后日本在政治上的影响,但他仍然被《无因的反叛》中的詹姆斯·迪恩征服。森山是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的热情读者,但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是美国摄影家威廉·克莱因,他1956年出版的关于纽约的摄影集,对森山的意义堪称启示:对城市人群面貌的近距离大特写、焦躁感、粗暴的诱惑、高对比度、倾斜的画面,以及粗糙而充满颗粒的质感。

森山被克莱因的作品深深震撼,街头顽童举枪指向镜头、光彩四射的电影院门廊、地铁上人们无神的凝视,诸如此类。森山后来回忆道:“克莱因的画面,让我意识到摄影艺术的无限自由、美丽与温柔。”在1961年,克莱因来到东京,他的摄影一如既往地自由而充满动感,将他的相机指向浴场、地铁、发廊,以及脏乱的后巷——所有那些日本官方为了宣传国家形象而尽力想对外国人隐藏的东西,也是能够大大刺激森山那样的年轻摄影师的东西。克莱因拍到的最为精彩的照片之一,就是土方巽的半裸舞踏团在雨中的东京小街摆出奇怪的姿势。在画面右侧你还能看到穿着女装的资深舞者大野一雄。

同年,森山正在协助细江英公准备一本关于作家三岛由纪夫的著名摄影集,书中三岛赤裸着身体,或者仅仅穿着兜裆布,与土方巽的一些舞者一起出镜。不久之后,森山开始独立行动,漫步在东京新宿的街道上,那里融合了六十年代时代广场的多姿多彩与七十年代纽约下城的前卫魅力。在那里,人潮涌动的车站出口附近,地下剧团登台献演,反越战示威者也在此集会。新宿遍布百货公司和电影院,但小街道上也满是曾经是妓院的酒吧。

2014年7月刊《记录》(Record)杂志中收录的森山大道拍摄的照片,他在1972年创立此杂志。收录于《森山大道:记录》。

在新宿歌舞伎町的街道上潜行,这里小巷密布,到处都是酒吧、脱衣舞俱乐部、按摩院、喜剧俱乐部、爵士咖啡店以及钟点旅店,森山镜头中的细节呼应着克莱因的作品,但也展示着不同的审美倾向。克莱因着重展示人们的面孔、人群、以及他们身体移动的方式。森山——这里也受到了安迪·沃霍的影响——则痴迷于城市贩卖的梦想:海报、霓虹灯、报纸、服饰、色情杂志、电影。他将新宿描绘为“一幅巨大的舞台背景画,有时又是一幕扩展的剧画[图画故事],一个永恒的棚户区……神秘的是,这里没有时间的感觉:在这里几乎找不到时间流逝的痕迹,那种每个城市以自己的方式经历的时间”。

这座现代迷宫中残留的历史痕迹并不在建筑物中,而是在过去的复制品里,这是森山经常拍摄的题材:商店橱窗中一闪而过的电视节目,使用传统风格图画的广告,电影屏幕的特写镜头。根据森山的说法,新宿只记下了唯一一个历史时刻,那就是“在六十年代末期,新宿处于高度激进的运动中,某件单一事件使得1968年10月21日被刻入新宿的历史。这个日期之前和之后的所有时间,已经从它的历史中完全消失了”。

《挑衅:在抗议与表演之间——日本摄影1960/1975》(Provoke: Between Protest and Performance—Photography in Japan 1960/1975),Diane Dufour、Matthew S. Witkovsky、Duncan Forbes 和 Walter Moser编,Steidl/Le Bal/Fotomuseum Winterthur/ Albertina/Art Institute of Chicago联合出版,679页, 平装版75.00美元。

这样的表达稍有夸大。1968年10月21日是国际反战日,学生们在新宿暴动。那次规模的暴力示威从未再现,但即使这样,那一天很大程度上也已经被现世遗忘。1968年时,森山是一群青年摄影“参与者”中的一员,他们合作出版了一本名为《挑衅》(Provoke)的杂志,为了表达社会和政治上的抗议。参与者中包括了多木浩二和中平卓马,他们从积极支持者的角度拍摄了学生的抗议示威。在一本同样名为《挑衅》的漂亮画册里——与2017年初芝加哥艺术学院举办的展览同时出版——展示了所有这些摄影者的作品,包括森山大道。书中一些访谈与照片同样光彩四射。

森山并不像他的同事那样政治化。有一次在被拉去一个学生示威后,他很快就抽身离开。森山如此回忆:“当我们合作《挑衅》的时候,半夜过后多木浩二和中平就会召集人聚在一起,他们聊的都是政治。我对这样的讨论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要么待在暗房里,要么就在新宿某个酒吧喝酒。”

森山最为出色的部分作品源自那个时代。在我看来他最好的摄影集,是他的第一本《日本剧场写真帖》,出版于1968年。这本设计精美的图册收录了后街小剧场演员的精彩画面,他们用传统的歌舞伎的样式扮演成英雄或者恶人。几乎可以闻到他们脸谱的油彩气味,以及粗俗的观众大声咀嚼廉价米饼的香气。收录的照片中也包括了寺山修司的地下剧社“天井栈敷”的演员们,看上去更像游乐场的怪人:胖女士、侏儒、大胡子女装男子。那张著名的流浪狗也收录在这本影集中。书中也有一些在雨夜中被霓虹灯照亮的新宿街巷的画面,以及一张丰满的乡下女孩扮成美国电影女主角的粗糙照片。

与世界上许多其他地方一样,性解放和政治抗议也是日本六十年代文化的一部分。对森山来说前者的吸引力更大。他在《挑衅》中最令人难忘的作品是一组模糊的照片,拍摄他在宾馆房间中与一个女子的性爱:赤裸的女子四脚趴伏,同一个女子紧紧抓着床单,遮掩着面孔,或者去淋浴。若干年后,荒木经惟会以更加出格的方式,将此作为他的代表风格。荒木镜头下的新宿夜生活编年史,以及他自己的性嗜好,使他成为了世界知名的摄影家。但那时,他还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满怀羡慕地遥望着《挑衅》那群人:“我尤其羡慕第二期杂志里,森山先生拍摄的性爱故事。”

但是森山摄影作品中的情色成分常常是窥视多于参与。除了在地铁车厢中与人群中对女性双腿的一瞥,另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则是女性的嘴唇,光泽耀眼、微微撅起,常常出现在极度放大的特写画面中,来自广告牌、电视广告、或者是杂志。战后日本视觉媒体中对生活情色一面的表述,部分是商业化的,作为吸引人们购物的一种方式,而另一部分,在艺术家手中,则是对抗资产阶级道德观念和传统习俗的一种抗议形式。某些激进的政治活动家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期盼过革命,但当革命未能实现时,他们转而制作打着点政治幌子的色情电影。

森山大道拍摄,选自“东京色彩”,收录于《大道 东京》。

森山从未涉足色情,但他是抗议世代的一员。除了越南战争之外,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日本艺术家抗议的并不是“美帝国主义”或西化本身,而是循规蹈矩的日本官方文化,通过一种乏味的方式来模仿西方的高雅文化,由此想要获得外部世界的尊重。舞踏表演者、摄影师、作家和电影人转向情色风格的一个原因,就是想要剥离包裹着日本现代文化的那层拘谨的西式外皮。他们试图通过探究生命中最古老、最黑暗、最原始的特征,找到某种途径,来回归日本的本质。他们常常使用“dorokusai”(泥土气)或者“dochaku”(乡土)这样的词汇。这往往涉及到重新宣扬日本文化中一些最不体面的方面。例如,荒木将自己比作十七、十八世纪的情色木刻版画家,他们描绘妓女与嫖客的性爱。

森山也曾有一段时间去探索泥土和乡土的世界。在七十年代初,他曾经决定放弃东京,并开始拍摄乡村情景,比如神社,甚至樱花绽放的画面,试图从中找到某种“正宗”的日本精神:“我想让我的心灵和灵魂‘回到故乡’。”这些都不是平常的日本传统画面。樱花被藏在幽深的黑暗中;寺庙和神社看起来几乎是怪诞的;甚至在日本的农村地区,森山的眼睛也更容易被破旧的酒吧和晦暗的旅馆房间所吸引,而不是田园生活。在他的名为《远野物语》的摄影集中,他在照片中所捕捉到的,是幽灵般的日本传统的映像,而不是日本旅游局宣传的那种光鲜而理想化的文化,也不是更传统的摄影师所拍摄的那样。

这种深入原生精神的尝试没有持续很久。或者更好的说法是,森山在东京街巷的嘈杂混乱中更多地发现了那种精神。1976年时,他在位于新宿某处的那样一条小街,开设了一个画廊和摄影工作室。我当时很想当摄影师,在他的画廊见到过他一两次。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大概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是个腼腆的人,留着长发,有点神经质,不太说话。出于对更破旧的大阪地区的共同喜爱,我们的确建立了某种友好关系。他多次提到对威廉·克莱因的热爱。

2012年,伦敦泰特美术馆策划了一场大型展览,将克莱因与森山的作品共同展出,后者将其视为一种非凡的荣誉。我确信那种情绪是发自内心的。但在这两位摄影家之间,展览中的森山确实更加引人注目。克莱恩可能是更伟大的创新者,至少在1950年代是这样。但他并没能坚持自己的高标准。在纽约、东京、莫斯科、罗马等大城市创作了一系列的影集之后,他试图重新塑造自己,就像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那样,创作了更多实验性的作品,包括一些电影。不过他的电影能够像早期的照片那样有趣的并不多;而当他又回到了原来的风格的时候——人群,特写镜头等——那些照片看起来就像是对曾经新鲜事物的疲惫模仿。

森山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对都市与感官的痴迷。和许多日本艺术家一样,他并没有努力尝试重塑自己——这是某种西方现代主义的想法,在日本从未流行——以精炼他年轻时形成的风格。当艺术家在商业上取得成功时,他们就会有巨大的压力来不断地重复他们的成功,由此产生了过多的影集。在许多摄影师身上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绝不仅仅是日本人。森山发表的作品可能确实太多了。但是其质量,以及对他作品的兴趣却很少衰退。

这可能与他的想象力的本质有关。荒木经惟在世界闻名后,各地的邀约使他前往日本之外的地方拍摄。在大群助理簇拥下,他试图在威尼斯、巴黎和纽约等不同的地方复制他的街头摄影。这很少能成功。这就像乔治·格罗兹(George Grosz)在魏玛时代柏林所渴求的刺激那样,那种刺激使他到纽约后无法重现当年的成功。荒木也需要留在他的东京圈子里。但是森山,就像与格罗兹同时代的马克斯·贝克曼(Max Beckmann),更多地生活在他自己的脑袋里。所以他也像贝克曼一样,能够在任何地方工作。

无论他是在新宿、洛杉矶市中心、火奴鲁鲁或者安特卫普,森山的目光总是会被同样的东西所吸引:弯曲的管道、女性的双腿、光亮的嘴唇、闪亮的摩托车、雨中的街道、广告画面。但是他找到了新颖而有趣的方法来拍摄这些题材。近期出版的两本书《森山大道:记录》与《大道 东京》,收录了某些他最好的当代作品。它看上去稍微抛光过度。但是,作为他早期黑白摄影标志的那种人为的粗俗感,也同样甚至更加鲜明地在彩色照片中展现。森山不需要依靠东京,就能够把他关于现代都市生活,关于人类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的看法传达给我们。这些看法往往惊悚、丑陋,带有侵略性、破坏性。但它们也可以包含一种反常的美。得森山这样伟大的艺术家才能让我们看到它。

(2018年4月19日刊于《纽约书评》,获作者授权翻译)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