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关于多西获奖:细密画里的“普利兹克”

唐克扬
2018-03-13 16:05
来源:澎湃新闻

2018年3月7日,第40届普利兹克奖揭晓。如何看待首位获得该奖项的印度建筑师巴克里希纳·多西?建筑师唐克扬从多西的一张项目图纸——同时也是一幅印度细密画中找到“灵感”,他开始思考,在受到“西方”主导的整个当代建筑世界中,印度建筑师所受到的赞誉,会否是因为评审们抱着一种高级旅游者的姿态,看到了令他们满意的“差异”?这种既有印度特色又似曾相识的现代主义将往何处去?细密画中表现的“印度风味”何时能够绘成真的现实?在强势所烹饪的“集体大餐”里,“区域主义”究竟该如何生存?

就像今年忘了看春晚看奥斯卡一样,我甚至忘了还有个普利兹克建筑奖评选这回事儿。一天之前,我被微信上突然出现的普利兹克奖的消息突然“轰炸”了,不免有人询问我:该怎么看今年获奖的印度建筑师?很遗憾,我却并没有去过他的任何一幢建筑,甚至都不能算是研究过他的建筑,因此觉得无话可说——毕竟,对于三维的空间而言,图像毕竟是图像……不过,偶然看到某个网上推送的图像,却突然感到有了点儿“灵感”。

媒体介绍印度建筑师巴克里希纳·多西的时候,提到了他在斋普尔的Vldhyadar Nagar项目的一张图纸,“平面及立面图细密画”——在网上搜索一下这类“图纸”还不算少。“细密画”可能是外国人对于印度上一个千年艺术的最直观印象了,其实并不算印度土产,而是中亚的入侵者从波斯带到印度的,尤其在受伊斯兰文化区影响的拉吉斯坦很有市场。这样的建筑设计,从它的表达形式看来就如此“印度”,不仅使我想起中国类似的情况,我们也有非常“中国”的建筑学主张,是靠某些确定无疑的中国标志传达出来的——我的一批建筑师朋友,就有孜孜不倦地画着中国画来做建筑设计,并且还让学生也如此行事的。

多西建筑回顾展海报上的一幅精细画原用于多西的维迪亚那加概念规划 (Concept Plan Vidyadharnagar, 1984)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意义”和“形式”是有关系的,“本地精神”的原汁,往往就隐藏在它的语言词汇里。可是钢筋混凝土这些东西并不就一定姓“印”或姓“西”,所以,即使是印度的现代建筑,首先也还是一些大家熟悉的建筑形式,或者是它们的变种,并没有完全超出当代建筑师的想象,也和细密画之类竭力表达的“印度风味”没有关系。“印度”的建筑于是有了两个版本,一种是完美的传统图像的表达,另一种,是实际散发着气味和湿度的空间,是不能被博物馆中的展览所传达的。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多西和现代主义运动及其余波的粘连之处:康的连续拱,高迪的塑性体积,巴拉干的颜色……于是,我们这些没有去过现场的人,本能产生的第一疑问,便是这些涂抹着“印度”或“东方”的现代主义作品,在真实的语境中究竟离开它们的“母题”有多远?

——比如,多西的老师之一,勒·柯布西耶在印度西北部的两个邦的新首府昌迪加尔主导的乌托邦实验,和他在欧美国家得以实现的建筑还是有本质差别的。今天去过昌迪加尔的游人,可以看到栖居在其中的土著人,依然执拗地按他们的方式持续“改造”着用混凝土浇筑成的、粗野的“现代印度”。这种改造痕迹也留在多西的作品中,甚至就在照片里也不难发现——它既不是原汁“印度”,也肯定不是标准的“现代”,这其间核心的差别,却不是单单手机里的图像便可识别。它落实到的指标是建筑施工的精度、结构的合理性、材料的表现和类型学——周榕的意见,按照“地球是平的”之标准,多西在这些方面都是不尽“合格”的,排不进国际先进建筑师的行列,至少没那么“妥帖”——但最终,这些却都是关乎宗教、物候、经济水平和生活习惯的,一下子很难说有对错之分。

柯布西耶的昌迪加尔规划示意图

于是,“差别”的正当性变得复杂了。

按照惯例,普利兹克奖的评委需要实地勘察候选者的建筑作品,但为了让国际大牌评委行动相对隐秘,实际上又难以大规模地、深入地遴选众多的提名者。所以,很难保证,他们在亲眼看到参选者的作品时,完全不带着一种高级旅游者的心态特征——第一次来到普奖从未涉足的南亚次大陆,这些志在必得的评委或许正是为了寻求“差异”而来的,也必然会满意而归。

印度,比如斋普尔,瓦拉纳西,是不乏让发达国家的来访者咋舌的“差别”的。我虽然只去过那里不长的时间,却足以领略到这一点。“差别”本是一种好事情,问题是,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种既有印度特色又似曾相识的现代主义将往何处去?它的不尽“妥帖”会被时间所弥合吗?还是这种不“妥帖”将会以“差别”的名义一直延续下去?或者,还保持了一定似曾相识感的现代主义修正版的“印度”,又是在说英语的普利兹克的相册上,它配套的细密画何时才能绘成真正的现实?

阿冉亚低造价住宅项目,多西将现代主义与印度特色相融合

2011年和普奖的一位评委坐在昆明湖边,也曾就中国建筑聊起这样的话题。整个当代建筑都设定在“西方”的坐标系中,甚至从多西的老师康所欣赏的罗马人开始,这个坐标系的大致轮廓就已经落定,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西方”语境之强大,就是因为它既主导了当代建筑的质料和技术,也通过不断侵蚀着“非西方”根基的现代生活方式,慢慢“控制”了我们的思想,甚至我们生成自己思想的思想,很难有人说自己将置身事外。相对于这种强势所烹饪的集体大餐而言,“区域主义”(Regionalism)不过是一碟小菜而已——我们该重起“炉灶”吗?在眼下,靠实地旅游,甚至是微信旅游获致的“差别”里,一切尚无头绪。至少,从中国而印度再非洲又……的击鼓传花游戏还可以持续很长时间。

另一位小有名气又非主流的印度建筑师(他似乎肯定没有机会再得奖了)讲过一个故事,在他很年轻的时候,有一笔钱足够他去MIT留学读个建筑的学位。

他最终拿这笔钱自己盖了一幢房子。

    责任编辑:钱雪儿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