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阿水
2018-03-10 10:47
来源:澎湃新闻

不要把黄信尧的《大佛普拉斯》简单看作一部“讲底层人的电影”。它讲的是人,越活话越少,最后失语了的人们。他们活得像动物,只知生不知死,语言最终成为无济于事的多余功能。

拍纪录片出身的导演黄信尧觉得有必要配上自己的口白,在比较远的位置向观众解释眼前的局面,适时地指出他们的人生为什么那么好笑又那么悲苦。

负责配乐的是林生祥和他的乐队老班底,他主创,早川彻、大竹研加上鼓手廖柏钧共同编曲。创作加录制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在著名的丽声工作室完成,是丽声关门前录制的最后几张唱片之一。乐队是同步录音,即看着电影画面同步演奏,由现场指挥钟孟宏(也担任摄影和监制)指挥进退。

2017年的金马奖把最佳配乐奖给了《大佛普拉斯》的原声。他们的音乐是语言熄灭时升起的旋律,温柔地眷顾那些温顺的对命运无可奈何的角色们,和黄信尧的口白并列为第三条叙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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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自己和底层人的区别在哪里?掌握更多资源,拥有更多选择,欲望也比较多一点吗?还是被人了解得比较多,死的时候送葬队伍也壮观一点?

《大佛普拉斯》里的两位主角肚财(陈竹昇饰)和菜埔(庄益增饰)拼劲力气也只够吃饭,剩下来一点点作为人类有别于动物的地方——娱乐和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酿成恐惧、灾祸和死亡,助他们过完蝼蚁一般的人生。

没有对比就不存在“底层”。作为参照的“大人物”们,看起来和肚财菜埔们也没有多大差别。他们只知贪欲,贪欲蔽目。

面对不可知的事物,小人物和大人物们共同的应对办法就是“拜拜”。把狂跳不止的心随便安托一处,哪怕“拜拜”的大佛肚里藏着一具悲惨死去的女尸。

小人物不相信,大人物不愿意,用人的力气做一点改变。时时处处把愿望寄托于“法相庄严”的大佛,这是很值得批判的社会病灶。

但这样一个听起来有很强宗教劝诫味道的故事为什么那么好看?它被誉为《一一》后最重要的台湾电影,并不仅仅因为真实、黑暗、幽默,讽喻和宗教色彩很戳中台湾社会的痛处。

黄信尧讲故事的口气很妙,混世又无赖。他的幽默感一方面是天生,一方面来自长期拍摄纪录片接触各色人等,练就的抓住荒诞可笑处的本领。

他的视角翩飞有趣,观众跟着入画中又跌出来,那种感觉很过瘾。

先是他和观众一起远距离观看肚财他们在艰难的生活里闷声寻乐子。然后出现释迦(张少怀饰)和即将结束生命的不知名荡人两个无语的角色(释迦会说一句话:“逛一逛”),观众又不自觉地和他们站在一起,沉默观看故事的推进。

当肚财和菜埔发现偷看老板启文(戴立忍饰)行车记录仪的乐趣,我们也变成偷窥狂,和他们一起伸长脖子偷窥彩色世界里的声色。

最后几个伙伴送肚财,行至突然出现的水洼无法再走,口白告诉观众,接下来的路肚财想一个人慢慢走。肚财或许做神仙去了,看官们可以就此散去。就在观众顿时不知所措之际,“护国大会”发生异象,所有人突然由看官变成坠入佛肚之人,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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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曲/主题曲《有无》由林生祥作曲,王昭华作词,切合这不断变化的视角。作为唯一一首有词的原声曲,空心吉他、古典吉他、贝斯和鼓制造的音乐疏空古雅,长期创作台语歌谣的王昭华在词里曲曲折折绕,虚实之间自由转换。

“人生无定着/世事歹按算”,无chance无back的屁民有什么?有天有地有星空日月兄弟情义。

也许有一天顿悟,也许至死不会明白,这一切“如梦幻/如泡影/如露亦如电”。横死的肚财在人世间留下一个尸体的粉笔轮廓之后去了哪里呢?“无空思梦想/无代志”抹掉所有的“有”,但歌还未结束。

“烟头烟屎/有啊无/烟味粉味/有啊无”,无烟头,至少还有烟尾。有烟味,自然会想女人的脂粉气和肉体的香。只要未死,还是要回到俗世的闹哄哄。

不争气吗,活得像动物吗?《有无》不批判,不悲悯,它只悠悠叙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就是这样活着的。

而且活得不乏乐趣。林生祥和老班底做的这张原声很有生祥乐队的印记。最明显的,第一首《红木桌下的秘密》电吉他部分,就和他们有名的那首《阿钦选乡长》神似,都是他擅长的民间小调和爵士的结合,很有乡间大喇叭嘹亮的生命力。

看完标注出大致需要配乐的粗剪版本后,林生祥写的第一首歌是《有困难呢》。电吉他、电月琴、贝斯和鼓重复演绎一段不快不慢、不悲不喜的旋律,这是他观看影片的距离。

他写的第二首是《偷看董仔漂》,电吉他扮演心思比较活络的肚财(只有在菜埔面前),电月琴是木讷呆傻的菜埔,两把琴踮着脚走向董事长的行车记录仪。最欢快无邪的夺命曲。

然后是《肚财的朋友》。六弦月琴和原声吉他走和《偷看董仔漂》相似的旋律。菜埔值夜班的二平米警卫室里,两个朋友无空调无电视还漏雨,但音乐轻快地没有一丝阴影。事后想起来,发现对他们环境的凄苦没有记得太多,俩人共看黏糊糊色情杂志互开玩笑的桥段,才会最终和音乐一起留在脑海。

《释迦的预感》和《肚财的朋友》又共享同一个旋律,但只有一把口风琴。像快要淡到消失的影子,释迦这个神秘人,谁知道他是谁呢。是人是神,是回响?

林生祥为《大佛普拉斯》里的几位主要角色都写了主题曲,肚财得偏爱还不止一首,他讲不定做神仙去了嘛。

肚财有《肚财的朋友》《面会菜》,《飞碟》也是关于他。在面会菜(专门给监狱里人送菜)摊位的老板娘那里吃到的带鸡腿大餐,是肚财人生的最后一餐。钢琴、六弦月琴、口哨和空心吉他无比温柔,和最后落在他眼里的人间景色—无边的麦田一样被风轻轻吹拂。

肚财无人知晓的家里有个装满娃娃的飞碟肚,他晚上就睡在里面。林生祥的吟唱和流水的月琴是笼罩在梦乡的薄雾,后来加入的沉沉鼓声像天边逼近的滚雷,不知不觉又远离,最后响起的口琴声与清晨的微光一起降临。

《菜埔的苦衷》由口琴和钢琴唱主角。唯唯诺诺的菜埔留给世界一个侧影—他载8旬老娘从医院回家,老娘手背上还吊着水。

启文之歌《跟着董事长去流浪》,凶手、色情狂、冒牌艺术家、奴颜屈膝之人的主题曲。写歌的时候林生祥想着的画面是他和美女的隧道车震,车灯一闪一闪。他们的车停在隧道连接处,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就像这个世界万物之间的联系,看似紧密交错,实际经常是孤绝的。

电吉他、电吉他、贝斯和鼓每一样都非常精彩和独立,彼此又是勾连紧密的。导演叫它冲浪音乐,冲的虽是人浪,音乐里一点没有肉膈气。

这张原声碟在台湾卖,有音像店不明就里归类为“佛教音乐”上架。好的东西经得起奇怪的归类,如果有人当“佛教音乐”买回家,又顺藤摸瓜看了电影,效果说不定好过听真正的“佛教音乐”。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