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重建中,那一场盛大的元宵社火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尹春涛
2018-03-02 13:46
来源:澎湃新闻

九年前,我曾亲历了一场盛大的元宵社火,那一幕幕细节仍历历在目。在甘肃陇南唐坪村,那个彼时刚遭遇地震之殇的村庄,处处弥漫着焦虑沮丧,充斥着冲突矛盾。然而,到了元宵节,一场盛大的社火如约而至。在那个时刻,我深刻地体会到社火所承载的地方精神及其重要的社会功能。

虽经常跑农村,但头一次亲眼目睹乡民闹社火的热闹场景,正是2009年的那个元宵节。

2008年9月,我在甘肃陇南的唐坪村做灾后重建项目。我所在的机构,从一家慈善基金会争取到了一笔房屋重建补助金,但在与村委探讨如何公平公正地发放这笔补助金时,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这是因为,在前期的赈灾资源发放和村庄重建规划阶段,已经积累了很多矛盾。而信息不畅和缺乏沟通,更是加剧了村民的焦虑和猜忌。经常见到村民跑到村主任家门前破口大骂,指责村干部不公。而村干部们是满腹委屈,自地震以来,没日没夜扑在灾后重建工作上,自家的房子都顾不上修,到头来没落着好,还挨了无数骂。

于是,我们的工作讨论走进了死胡同——村委害怕发放不公会引发更多矛盾。当时,关于按户平均还是按人口平均、标准如何确定等问题,都存在诸多分歧。本以为我们的项目是个香饽饽,没承想却成了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接手。

无计可施之下,我们在村里四处转悠,跟村民聊天,听他们的抱怨和不满。有天晚上,在一户村民家,晚饭后来了不少人。大伙聊着聊着,聊到春节即将到来,还不得不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年后也没法出去打工挣钱,重建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禁不住都唉声叹气。

为了打破这压抑的气氛,我随口问了句:往年你们都怎么过节的?这一问提起了他们的兴致。大伙七嘴八舌地描述起往年元宵社火的盛况,越说越来劲,一扫刚才的愁烦郁闷,一个个变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听得我目瞪口呆,那些社火的记忆在村民心中居然有如此大的魔力?

唐坪的社火据说有上百年历史,在方圆几个乡镇都赫赫有名。之所以有名,与唐坪村前后山上的两个神庙有关。后山的神庙供奉着九天神母。据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九位修行得道的姐妹,为附近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这座庙是村民为纪念她们而修建的,管辖地仅限唐坪村。

对面山上的神庙供奉着敖山龙王神,据老人们口中的传说,是四位修道的兄弟变的。老庙清朝就有,“文革”期间被毁,到了上世纪80年代,村民又集资重建。龙王神管着周边六个会,一个会涉及一个或多个村庄。

每年正月十五,这里各乡镇的村民都要组织社火队来龙王庙敬神,并在沿途经过的村庄巡演。唐坪村是必经之地,因此节日期间热闹非凡。而唐坪的社火队是本地最壮观的一支,唐坪人以此为豪。

村民畅谈社火的欢乐情绪让我深受感染,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我们提供一些资助,他们是否愿意今年再把社火闹起来?也许,这能带来一些改变?

问之前,我心里是没把握的。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家家都忙于建房,各种烦心事够糟心的了,谁还有心思张罗这事?不料,建议刚一提出,居然得到村民热烈响应,大伙纷纷表示:如果机构能提供部分支持,自己一定能象往年一样闹得红红火火,提振全村的士气;若是这年过得冷冷清清,恐怕大伙心里都得憋着股闷气。

回到北京,我们即刻通过朋友圈子募到六千元,汇给了唐坪村民。没过几天,便接到村民来电,说他们已经成立了元宵花灯组委会,还从一些家境尚可的农户那里又筹到几千元。村民们都很兴奋,几乎家家都有人参与,最后还叮嘱我们,元宵节一定去看他们的社火。

正月十四早上,我们如约赶到唐坪村。抵达时,社火队刚去后山神庙敬过九天神母,民间俗语也叫“请身子”。请完身子后,他们就是神的代表,不再是普通人。照例,社火队要在沿途经过的村庄巡演。

社火队中的“身子”

七社是离后山神庙最近的一个自然村,在七社的一块场坝上,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草垛、房顶上都站满了人。场坝中间,锣鼓喧天,一众小伙子将双龙舞得上下翻飞,满场喝彩不断。接着,舞狮队进场大展身手,一个个矫健的身姿翻腾跳跃,一对对狮子时而憨态可掬,时而威武雄壮,气氛高潮迭起。

舞龙表演

最后,在锣鼓的伴奏下,一位手持佛尘的春官老爷,就着鼓点、甩着佛尘,边跳边唱。这是一种祈福仪式,当地的方言叫唱喜话,顾名思义,所唱内容都是吉利讨喜的,如:好唉一个喜新年,好唉一个喜新年,喜了今年,再喜来年,今年家中上举,来年进状元。

行进在山路中的社火队

唱完喜话,社火队沿着黄土沟向下唐坪进发。社火走在乡间弯曲的小路上,宛如一条长龙,彩旗飘飘,歌声阵阵,锣鼓冲天。一位小伙子快马加鞭飞奔到下个场子报信。马队打头阵,随后两人高举着“唐坪社火队”的旗帜,紧跟着一位牧童牵着一头由人装扮的牛。然后是舞龙舞狮队、旌旗依仗、花灯队,再之后跟随的是妆扮成各种人物造型的“身子”,大都是戏曲中的人物,有穆桂英、包拯、观音、唐僧师徒。为什么要装扮成这些人物,有村民解释说,因为他们为人类做出过很大贡献,所以用这种方式纪念。

浩浩荡荡的社火抵达下唐坪时,这里早已为社火巡演空出场子,村民在此已守候多时,场外还支起了各色小吃、水果、玩具摊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社火一进入场坝,人群中即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刹那间,鼓乐喧天,双龙开道,群狮压阵,各类“身子”各司其职,扭的可劲地扭,跳的拼命地跳,春官老爷的喜话唱得人心花怒放。这一轮演出持续到下午4点左右,人群才陆续散去。

正月十五是社火的高潮。清晨七社和下唐坪的社火队集合后,先到敖山龙王的神庙敬神。仪式结束后,在神庙旁的草坪上又巡演一番,然后回到唐坪村的晒场,一场盛大的元宵社火文艺演出即将在此开幕。

村民围观社火表演

前来观看演出、摆摊设点的四邻八乡村民有将近两万,唐坪村顿时成了一个繁华热闹充满生机的小镇,一扫地震后的满目萧条。区乡政府的官员代表应邀出席,见此情景,大为惊讶,不久前还焦虑不安、为争资源而纷争不断的村民,居然能齐心协力办起这么一场盛会,这对鼓舞村民灾后重建的信心功莫大焉,于是纷纷慷慨解囊。

整场演出由四位大学生主持。所有节目的策划、歌舞的编排,都由他们协调各方共同完成。很多已搬家到武都城的年轻人仍为家乡的社火吸引,每年元宵节必回来参与,这已成为唐坪村的一个传统。演出节目不仅有传统的说喜话,也有年轻人的合唱《让世界充满爱》,诗歌朗诵《感恩的心》、《人间有爱》,还有武术表演,妇女们编排了印度舞、藏族舞、现代舞,孩子们则组成了儿童模特队。

社火队中的小朋友

正月十六是最后一场表演,然后是“倒灯”,就是把纸扎的花灯烧掉。据说从前社火是晚上闹,花灯里是真的要点灯,而且得连续闹很多天。但现在,晚上大伙都喜欢窝在家里看电视,所以社火只能改为白天闹,时间也缩短为三天。

十六一过,花灯组委会很快将这届社火的账目张贴于村庄各处公示。之后,村里渐渐安静下来,年轻人陆续外出打工,家家又开始为房屋重建、给孩子找学费忙碌起来,并叹息着头发卖不出(收购和销售头发是唐坪人的主要收入来源)、花椒价格太低、去哪里打工等烦心事。大学生折腾完社火演出的事,又开始面向村里的中小学生开设英语补习班,这样能挣一点生活费,减少父母的经济压力。

不过,私下里村民仍在不断地谈论着社火。晚上,在农户家里聊天,我们不时能听到某位村民说起社火中某个让他印象深刻的记忆。记得有位村民说,那天早上,当孩子们唱起《让世界充满爱》,歌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的眼泪竟哗哗地流个不停。一个大男人,居然哭成这样。不过,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

又一天早上,我们和两位年轻人聊天,他们说这次的社火办得太好了,之前看到村里地震后一片狼藉的样子,他们都感到特别茫然,看不到希望,然而在这样的境况中,大伙居然还能一鼓作气把社火闹得这么红火。有了这种精神,他们觉得村庄的未来一定有希望。

幸运的是,借助社火的势头,我们的项目也在村民的充分参与和公开讨论中达成了共识。首先明确了以人均为标准发放房屋补助金,凡户口在本村的皆可领取,每户发放金额以户口本上登记的人数为准,并需提供每位成员的身份证信息。而对于之前争议颇大的人群,即虽长期居住在村庄中、但户口已转入城市的村民,明确规定不得领取。

之后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将全村每一户的信息进行了登记,并与户主核实了应领取的金额。然后将每户可领取的补助金数额公示三天,村民均无异议之后,最后在唐坪村的公共晒场上进行公开发放。

对村民而言,那又是一个节日,妇女们自发地在晒场里跳起广场舞,各种小吃摊、零食摊纷纷支了起来。此后,村民见到我们,总是称赞那次补助金发得很公正,大家都没意见。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曾先后供职于香港社区伙伴、北京富平学校、芬芳文化研究院)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