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调研手记①|仍在耕读传家的乡土中国

子文东/路客中国项目负责人
2018-02-28 15:58
来源:澎湃新闻

作为一个闭塞的自然村,仅凭残存的老建筑和仍在流失的人口,安徽绩溪县家朋乡平坑村,甚至无法独立提交住建部第五批国家级传统村落的申报材料。可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触摸到几乎消失的乡土中国。没有刻意的表演,也并非学术标本,它不算“美”,却足够真。

2016年,我作为游客到访过平坑村。当时,听本地人说,平坑有桃花源记般的村落选址,我便跟向导爬了四十多分钟的山路前往村里。那次太匆忙,只拍到一些沿途风景和老民居。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桃源梦。我把平坑的情况发在网上,引起了一些关注。所以一年之后又有了机会重返那里。2017年10月,我同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两位工作人员以及几位网络招募的志愿者,组成了一支队伍,赶在第五批国家级传统村落申报时间截止前,给平坑村做一次全面调研,为它争取进入保护名单的机会。

确定行程时已是10月初,申报截止时间却是10月20日。也就是说,加上赶路,我们只有不到十天时间。

三道石门后的“瓮城”

和阳平坑地区卫星图。其中右侧方框内为平坑,左侧是距离平坑最近的和阳行政村。本文图均为 作者供图

所谓“桃花源般的村址”,在互联网上便可领略。在地图上输入“绩溪县家朋乡平坑村”几个字,会出现两个搜索结果:“里平坑”和“外平坑”。从卫星地图上可见,村庄布局仿佛一条细线,夹在大山的褶皱里,中间顺着山势转了一个角度,于是有了“里”、“外”之分。它四周不再与任何村庄相连,同最近的行政村和阳,也隔了一大片起伏的山脉。通往村子的路隐藏在这片山里——路实在太窄,卫星地图上几乎看不到。

真正置身其中,才能理解山的尺度。由于特殊的地形,村中一些老人至今从没离开过村子。

2014年前,平坑村只有一条山路与外界相通。要抵达村中,只能穿过山林,再沿溪水一路蜿蜒向上。如果没有向导带路,不会有人意识到,这条小路尽头还连着一个村庄。进村的山路从半山腰开始。最初是山核桃林下一条普通的斜切路,但越往后,两侧山岩距离越近。在手机基本失去信号时,会进入一片仿佛《桃花源记》描述的区域——村里人称其为三道石门,实际上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天然瓮城。

山溪自其间穿过,时而潺潺,时而轰鸣,野草蔓生。行于谷底,抬头四望只见山岩如壁。除了流水开辟出来的“石门”豁口,再无它路可走。而三道狭窄的“石门”,让村子的入口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

航拍第二与第三道“石门”之间的狭窄通路

战乱的记忆

表面看,这里没有太多人类活动的痕迹。可既然是瓮城,自然是为了防御。之前就听村里人说,祖上迁居于此是为了“躲长毛乱”,即清末太平天国运动。这次调研,我们的确在山顶找到了防御工事的遗迹,足见当年的人们多么为战乱所苦。

山顶的防御工事。当年抵御外敌入侵时,会在此推石块下山。

但村子并未因此远离战争。久远的过去暂且不谈,仅1930-1940年代,国共之间就有三场战斗波及这个地区。这里还走出过一位叫俞铁雄的国民党师级将领。与此同时,村子也不止一次为红军游击队提供庇护。

这些并非只是村民的口述。在俞铁雄故居,他的后代翻出了勤务兵留下的药箱和俞铁雄写给父母的信,药品整齐码放在里面,手写信的字迹清晰可辨。

我们拜访了村中年龄最大的那位老人。虽然他只会讲本地方言,却在聊到童年时,突然用近似普通话的口音,唱起了红军游击队教给过他的“革命歌曲”。那一刻,历史活了起来。

80年前的老药箱

能辨认出的内容:

一九三四年六月于镇纪念:雨儿分外凄,一刹灯光息,雨儿凄,灯光息,黑漆漆,辗转床头凝思亲,一滴滴,打入了游子底(的)心境。韶光驹逝,马齿频添,雨,我不愿闻你凄楚的音调,雨,我[亦]不愿你永远随我的身旁,止,止吧!让我平安底(的)走向永别的故乡,[拜]瞻我双亲是否无恙,让我[去]亲亲那久别底人儿!灯,你()高(),赐点光明给游子吧! 男 铁雄拜

记录历史的乡绅

调研前,我试图查找平坑村的历史,却一无所获。真的到了平坑村,才发现它不仅有很多故事可讲,还早已有人整理记录过。只是整理者已是年过七旬甚至八旬的老人,传统的生活方式使得外界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左边的是潘老先生,右边是程老先生

这些老人中,最让我难忘的是潘老先生。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大家都很紧张。那是调研团队到村里的第一天,在平坑村所属的和阳行政村村委会办公室,他和同行的程老先生默默坐在会议桌边,不苟言笑。我们介绍完此行的原因和目的后,他只是拿出纸笔,开始逐一列出值得寻访的重点。除了感叹他的书法,我们不知如何继续交流。

等到离开了村委会,走上那条山路,真正的对话才开始。山野让人放松下来,进入更自在的状态,对沿途风景的共同兴趣,也让大家不再那么陌生。经过一处石灰窑遗迹时,老先生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写满字的本子,向我们展示过去石灰匠自创的计数法。

原来很多年前,他就开始整理和阳行政村范围内各个村庄的信息,不只有村落概况、重要人物、节庆风俗,甚至还用诗意的文字描述了自然景观。

笔记有着完整的体系,封皮上还写了名字“皖东南一角”。他说:“你们的报告里只要需要,本子上的内容都可以拿去用。但希望你们能多拍一些照片,这样我的书就有插图了。”

石灰匠们曾经的计数法

多亏了潘老先生的书稿和讲解,我们在一个星期内,完成四万多字的申请材料。他还帮我们走进了村民的家门。

在书里不止一次读到,中国乡村自古不是一个荒凉无序的地方,有一些乡绅和长老承担着维护礼仪的职责。可是,作为一个更认同现代教育的人,我一直以为那是在普通人识字率极低的时代的不得已而为之,甚至觉得传统文化存在一定缺陷,即传统的教育很难培养出理性客观的思想。然而这些老先生所做的事,让我们看到了闭塞乡间里科学系统的调研。

一次,我们去潘老先生位于附近榧树坑村的家。那天雨很大,我们撑着伞,在等待班车捎来介绍红军三次经过平坑的情况的文件(根据一位住在县里的老红军口述整理而成)时,与潘老先生聊了二十多分钟。

原来,潘老先生出生于1947年,小时候就很爱读书,上完了小学,却在初一那年因为粮食供应不足吃“代食品”伤了身体,不得已而退学,后来就没能再回到学校。而他的儿子大学读了信息工程专业,曾参与过北斗卫星的监测工作,目前在这个领域里有一家自己的公司。

传统手艺的传承者

潘老先生不只对文字感兴趣。他还会一种传统手艺——做棕绷,虽然现在需要棕绷制品的人越来越少,但他家门前还种着棕榈树。他从阁楼里取下已经尘封的工具和材料,滴了几滴菜籽油在缠绕棕绳的手柄上润滑,就在自家的厨房里演示最基本的制作方法,很快就做出了一根能够捆绑重物的棕绳。

棕绳的制作方式

最能体现手艺水平的是棕绷床,潘老先生家里的床都是他亲手做的。据说一张足够好的棕绷床不仅冬暖夏凉,还会有恰当的弹性和韧性。不过,如今棕绷床的需求越来越少,因为制作一张这样的床,一位成熟的工匠也得花费十几天的时间,哪怕按照当地的最低工时计价,成本太高。目前,这个传统手艺需要寻找新的出路。

最让我们意外的是,潘老先生从仓库里搬出来一架“半自动”棕绷编织机。这个机器由竹子和木支架构成,上下两根长竹条通过一排铁丝元件平行固定。不用的时候,拿一块栓了绳子的小石头缠绕一圈即可收拢;用的时候展开,将棕绳绕过铁丝元件弯成钩状的一端,再摇动手柄,就能同时编织几根棕绳。类似这样的编织机在1970年代开始在当地合作社出现。潘老先生在原有的编织机基础上做了改良,能让三、四个人同时编织工作。

“半自动”棕绷编织机

80年前的家信

潘老先生还在续修自己家族的《潘氏族谱》,在另一个笔记本上整理了手写资料,里面都是他走访乡亲搜集的信息。在婚丧嫁娶这些基本内容外,还加上了每个人的职业和工作地点。在给我们展示这些改进时,他笑得很开心。的确,这两项已成为当代族谱中重要的内容。

《潘氏族谱》摊开在棕绷床上

在潘老先生家里,还保留了一封不清楚具体年月的家信,是他的小叔叔当年写给他祖父母的。在这封信之后,家人再也没有过这位叔叔的音讯。他的祖父母小心珍藏着它,如今则由潘老先生继续保存。

保留了80年左右的家信。

我们试着辨读了信件内容:

父母亲老大人膝下

敬秉者日昨得家谕,切已领,悉藉知。老亲在堂,福体双安,幸慰喜慰,但男在客清吉,毋劳远念。前手来信,并鞋一双,收到本该写信问安,未暇所误,今次又有鞋一双,检明不错,故即复音,余言草草,容后再禀,并请金安。

十二月初二日

男 潘()勇 上言。

这是一封保留了约80年的信,它的生命和承载的情感,远远超过了一个人一生的长度。它也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传统宗族观念最原初也最根本的动力来源——记住我们的亲人。

申报传统村落的材料中有一栏,要求用十个字概括村子的特点。我们写了:“耕读传家地,世外桃源居”。只要“耕读传家”不是一句空谈,“世外桃源”就仍然存于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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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