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说红楼梦（二）｜《红楼梦》中的已婚女性形象
【编者按】
去年，台湾大学学者、《大观红楼》系列作者欧丽娟教授曾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几所高校进行了一系列《红楼梦》的专题讲座，澎湃新闻经主办方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在春节期间连续发布其中四场讲座的精选内容，以飨读者。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整理稿，经主办方校核，未经主讲人审定。
今天，我们谈的不是《红楼梦》里大家最熟悉的那些少年少女，而是那些上了年纪、已经结了婚的女性形象，她们如何在贾宝玉的那段著名的女性价值毁灭三部曲之下，还能够活出一个完全不同于贾宝玉价值观的丰富人生内涵。
关于这些人物，我有一个标题——“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这是我理解了《红楼梦》这些母性人物之后，从汉代的乐府诗里找到的两句诗。它让我们看到汉代的女性观，和后来的女性地位还是有一点不一样。可以看到它承认优越的、强健的女性，她可以当家立户，为这个家族有所贡献，甚至可以凌驾于一家之主。我借这样两句诗，希望可以来分享，在贾家、《红楼梦》所刻画的贵族世家，他们怎么样让女性在一个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之下，依然可以发挥女性的存在价值，颠覆了贾宝玉作为一个年仅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所说出来的孩子气的话，所谓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见了便觉得清爽，男人就是泥作的，他还说女儿嫁了人之后就从宝珠变成了死珠，嫁了更久以后连珠子都不是了，变成了鱼眼睛，耗损了作为女性性灵最宝贵的部分。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先不要把贾宝玉当成是曹雪芹的代言人，把这当成是《红楼梦》的唯一一个主张，而是超越个别的人物，去看看《红楼梦》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情形。不要只歌颂青春，不要停滞在青春，事实上青春它有一种先天注定的本质，那就是无知，要知道青春美好的根底，是建立在无知上的，我们宁可采用一个不一样的对于人性的关照，那就是与其歌颂一个建立在无知上因而纯真、清新、可爱的生命阶段，不如让我们互勉，让我们努力追求一种历经人生沧桑，经过许许多多的现实打击，而依然可以坚持的对于人性美好的信仰，这个叫做“豪华落尽见真淳”。也就是说有一种真是可以在豪华落尽的情况下依然保有的，我认为这种真淳，比起在没有受过任何诱惑，没有受过任何打击，没有任何耗损之前那种单纯的青春要来得可贵得多。因此，开宗明义，希望大家可以相信人性以及人生，其实永远可以保有好的价值，而不是只有在青春阶段才会有那一种价值存在的。
健妇持门户
首先我们讲“健妇持门户”，能够胜过一家之主大丈夫这样的优秀女性——我们借由一个西方的概念，把她们称之为母性的人物，所谓的“母神”。
西方的“母神”研究告诉我们，“母神”崇拜，那是人类心里的一种本能的需求，我们需要得到慈悲的照抚，我们需要创造力的这样一种引导，我们渴望丰饶，得到温暖。在我们困苦的时候，在我们受挫的时候，甚至在我们几乎面临绝境的时候，我们希望能够得到一双温暖的手的拯救，我们希望我们的人生可以得到安全的保障。这样的需求，即便你已经长大成人，甚至即便你已经白发苍苍，其实内心都依然根植着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人性需要。这样的需要，会以各式各样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
就这点来讲，我们的文化里也有。在《红楼梦》里主要投射出来的，也就是开宗明义的女娲补天，她担当起补天的重责大任，把这个崩毁的、倾斜的世界，重新恢复均衡秩序，让大地的子民可以平稳地继续运作下去。这个女娲就是一个孤雌纯坤的大母神。
在《红楼梦》里，我们以母神人物切入的话，会发现远比这些少女们精彩的人生，《红楼梦》的整体架构可能根本是由母神人物所建立出来的。各位不要忘记，这些少女们能够那样地灿烂、美好，其实背后是要有母神的力量来帮助她们的。林黛玉之所以能够率直，是因为背后有贾母所提供给她的宠儿的条件，就因为她是宠儿，所以大家尽量都不去冒犯她，尽量包容她，在受宠的情况下，人当然比较容易表达自我。大观园简直就是一个青春的乐土，是我们赞叹再三的一个女儿的乐园，但是为什么会有大观园，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尽情展现人生中最自由，也最美好的一个阶段，这都不是凭空可以得到的。
贾家这样的世代贵族，每一代确实产生了足以成为家庭支柱的重要女家长，第一代是贾母，然后是王夫人，然后是元妃，这三个人刚好是三代的女性，她们共同承担了这个家庭里诸多少女们的命运之神。最后贾家因为一个非常毁灭性的抄家，以致于终归败灭，而败灭之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情况之下，又有一位救世之神现身来承担保护以及羽翼流落的最后一位金钗的责任，这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刘姥姥。女娲补天挽救了一个世界的崩溃，但当这个世界恢复正常又运行一段时间之后，终归还是要走向崩溃的终局，这就形成了一个循环的架构，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的精心设计。
女娲与警幻仙姑
女娲不但救世，而且创造了贾宝玉，而且她创造的贾宝玉绝对不是一颗冥顽不灵、灰扑扑的石头，“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所以女娲给了宝玉一段非常灵动的素质，当他来到人间之后，才有资格展演出这样一段悲凉的故事。
接下来第五回警幻仙姑就引导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那也是为了将宝玉“规引入正”的一个非常奇特、可是在中国文学里也被接受的一种独特的度脱类型。警幻引导宝玉进入太虚幻境的“薄命司”，让他观览这些他挚爱的少女们的未来命运，希望让他明白原来人生终归虚无，原来世间的本质就是无常，所以你不要耽迷在眼前仿佛真实，而实则是幻象的这些娱乐里。也希望借由这样独特的方式，来点醒宝玉。当然我们知道没有成功，假如成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警幻仙姑的设计融合或糅杂了传统对于女性神许多的概念和形象，就她掌管人间少女命运的这一点，其实呼应的是六朝开始跃升到非常重要地位的一位神祇，尤其是在道教系统里，那就是西王母。西王母在六朝的道教里，跃升为掌管人间早夭少女的一位大母神，所以她也是统领仙界众女仙的最有权力的一位女神，这当然都跟母性的权力是有关系的。
王夫人
讲到王夫人，由于我们都太关心宝黛的爱情发展了，我们就会把他们设定为明明追求恋爱和婚姻的自主，却横遭冷酷、封建、保守的家长从中作梗，最后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苦命鸳鸯。其实宝黛的爱情，始终都是在合情合理合法的状况之下发展，它并没有受到阻碍。
《红楼梦》里有许多的文本告诉我们，从上到下，贾家公认为宝二奶奶的人选其实是林黛玉，这有很多的证据。金玉良姻只是作为一个命运的预告被几次打出来，但没有真正在他们的生活或是婚姻安排里发挥过作用。简单来说，当宝黛的恋情发展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状况之下，王夫人没有从中作梗，王夫人也从来没有扮演我们派给她的坏人角色，她到底做了哪些事情？且容我们先丢开宝黛爱情，好好地去看曹雪芹到底铺陈了多少内容。
好好地看作品，你就会发现，王夫人始终都是一个备受赞扬的，能够担当得起一位羽翼全家族的女家长的人物。
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这里能够让刘姥姥真正解决一家人可能会在冬天饿死的困境的关键在哪里？因为她的女婿姓王，她说你们原和金陵的王家是联过宗的，现在唯一能够把握，真的解决家里困境的那个关键，完全就是王夫人好善的性格。所以她说，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就是王夫人，着实爽快会待人，倒不拿大。不拿大的意思是，她不会拿架子，不会仗势欺人，不会有那种嚣张傲慢之气。“现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官儿，只怕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为什么不走动走动？或者她还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念旧不容易，好多人一旦飞黄腾达，故家亲友、糟糠之妻都不认了，所以念旧是人性里非常好的一种品质，它不被外在的荣枯所更改。
各位看后面情节的发展，果然，王夫人说“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她。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也就是了”。谁都知道，一穷二白的刘姥姥上门是有什么目的，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你看她不是说人家要来跟她要钱，占她的便宜，拿她的好处，她说的是人家来看我们是人家的好意，她还记得我们，所以我们也要感谢她，所以不要怠慢人家，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你看她说话的方式是这么的温雅，这么的厚道，这就是贵族世家最良好的一种家风，一种教养。
刘姥姥受到这样的帮助之后，她是不是感激在心？今天她来跟你要钱，她也是忍着屈辱的，而贾家明白这种屈辱，所以尽量在各种地方照顾你的自尊，想想看，这不是非常好的人性吗？
王夫人一开始就已经被清清楚楚定调，她就是这么一个美善之人。
从39回到42回，就是刘姥姥逛大观园的那一段，我们常常是只看到好笑的那面，没有看到其他非常重要的许多细节，我们现在补充其中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刘姥姥终于该回去了，平儿告诉她，我们已经打点好了一些东西让你带回去，结果一看，只见堆着半炕的东西。那重点在哪里呢？重点在于比较一下这些礼物的来历和性质，以及送礼者的心意。无论是贾母送的，王熙凤送的，平儿送的，乃至还有贾宝玉送的，就是被刘姥姥喝了一口之后，妙玉嫌脏要扔的那个茶杯，宝玉在这里真的是继承了良好的母教家风。但其中还是王夫人最了不起，平儿说这里有两包银子一共100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买几亩地，以后别再求亲靠友的。你会发现王夫人是最用心良苦、为刘姥姥设想最彻底的一个人。刘姥姥在逛大观园的过程中，吃了一顿螃蟹宴，那顿菜要20多两银子，她说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王夫人给100两，意思是我至少让你们家五年可以不用像现在落入到这样的困境，到处去打秋风，摇尾乞怜，那是辛酸。所以如果我们不要有成见，好好把这些情节一一地斟酌考虑的话，应该就会注意到王夫人真的是非常好的一个人。
而且王夫人不只是爱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是家族之母，所以羽翼众多的子孙，包括迎春、探春、惜春，表面上是贾母很疼爱孙女，可是贾母上了年纪，真正照顾这“三春”的人当然是王夫人。王夫人对这三个贾家的嫡系女性，都非常疼爱，非常赞美。第74回抄检大观园，王熙凤希望裁革掉一些丫头，让她们回家去，就可以减少一些经济上的负担。但是没想到王夫人反对，因为贾家在“随代降等”的情况之下，一代不如一代，王夫人认为“只说你林妹妹的母亲”，就是贾敏，“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到了下一代，就是春字辈、玉字辈，她说“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她于心不忍，所以她才说，虽然艰难，难不至此，不要去克扣“三春”的丫鬟，她说“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你想想看有哪一位受惯大荣华富贵的人，会愿意身先士卒，先自己委屈，然后为的是照顾下边的子女们，这真的母亲才会这样做。这“三春”都不是她亲生的，甚至还隔房隔府，但是她视如己出，愿意先从自己省俭起，而不要委屈她所爱的这些子女。就这些来讲，我觉得王夫人真的是一个非常仁德、善良、具有温暖慈悲的母性的女性。
元春
我跟大家分享的另一个被遮蔽的人物是元春，虽然她没有像王夫人那样严重污名化，但并没有得到好的认识。元春当了皇妃之后，还是那样的俭朴，崇节尚俭，恶繁悦朴。各位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元春是谁教养长大的？贾母，以及王夫人，元春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凡是贾母、王夫人带出来的人，都出类拔萃，而且性格中都有我们所赞赏的人性的价值的一面，比如俭朴、谦虚、宽厚。这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好女儿，即便享有皇室的荣华富贵，心里所看重的还是人伦之乐，而觉得这些金光闪闪的豪奢，跟我们的心灵一点都没有关系。她赞赏大观园的富丽堂皇，但是她劝告说以后不可太奢，不要太过。这个人物始终谨守一个贵族世家教养出来非常谦和俭朴子弟的风范。
元妃还展现出了一个伟大的大观精神，这个大观，不是洋洋大观的意思，而是指在他们这种正统精英文化传承下来的一个认知，简单来说，就是权力与道德的完美结合，有权力的人却又有很高度的道德，因此，她的言谈举止，她的举措行事，都能够符合“有力者耻于伤人”这样的境界。莎士比亚说真正伟大的灵魂，是有才者虚怀若谷，我们不喜欢有才能的人恃才傲物，真正伟大良好的品性，应该是有才者虚怀若谷，有力者耻于伤人。
元妃真正体现的大观精神，就是把她的权力用来造福别人，而直接在家庭里被她照顾到的人就是一众贾家子弟，她把本来应该要被禁封的大观园，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命宝玉随她们进去读书，这么一来，大观园才变成了一个青春的乐土，一个女儿的乐园。
大观是来自《易经》的重要语词，在历代的运用里，简单来说，它就是权力与道德的完美结合，把你的权力用在最好的德性的一种表现上，所以整个世界就会变成近悦远来，老人、小孩都非常欣欣然，安身立命的一个乌托邦，大观的意思其实是这样。
刘姥姥
刘姥姥作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后，唯一来收拾善后、拯救巧姐的一位救世母神，我们可以看到她的身上也体现出母神的坚韧，突破困境，救度难关。刘姥姥作为压轴，是我们后40回里看不到的精彩故事了，但有前80回，我们大概可以推敲出一些情节发展的方向。
评点家王希廉说过一段话，把我看到的好几个面向的刘姥姥的重点，都已经涵盖了。他说“刘姥姥为归结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刘姥姥第六回就进场了，最后巧姐的流落，也应该由刘姥姥来把她拯救，然后给她最后的一个安顿。刘姥姥是怎样安顿巧姐的呢？就是让她嫁给板儿，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巧姐一生，这也是她对贾家感恩图报最美好的一种回报，所以发端结局皆用此人，但是，刘姥姥为什么要姓刘？王希廉讲得真好，他说这个“刘”字其实就是谐音为留下来的“留”，要留下一个姥姥，在一个贾家“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此老妪收拾残棋败局”。这么一来，你感觉到这样一个盛衰苍凉的大叙事，“沧海桑田，言之鼻酸”，我们读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不忍唏嘘，那真的是无限的冲击，那也是一个悲剧故事对我们人心所能够产生的净化的作用。
《红楼梦》在这里完全打破了贾宝玉那看起来很有趣，其实非常无知的一番女尊男卑的言论。第13回回末时，曹雪芹说“裙钗一二可齐家”，齐家就是对于女性贡献最高的赞美，其价值形同于男性可以治国，因为古人的价值观就是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性受限于家户之内，她最大的贡献就是齐家，所以曹雪芹把治国和齐家相提并论。可想而知，一个女性在传统的世界里，如果她不结婚的话，她有没有可能齐家呢？不可能。女性一定要结婚，才有齐家的机会，也才能够完全发挥她们的各种才能，当然如果完全从现代的性别平等来看的话，这个还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们不能拿我们的价值观衡量古代。在古代，女性真正能够完全发挥她才能的确实就是齐家。“裙钗一二可齐家”可以说超越，甚至嘲讽了宝玉那套女儿是无价的宝珠，是水作的骨肉的言论，那番言论出自一个才十几岁的小男孩之口，而且这个小男孩还拒绝长大。事实上，母神系列是曹雪芹要告诉我们，假如这些少女们很幸运地没有早死，她们将来也必然要踏上的一条人生实践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