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科幻春晚10|韩松新作:北京西站醒了,它想去香港

韩松/“不存在日报”微信公众号
2018-02-14 15:41

【编者按】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已经走过了两个年头。2018年春节,第三届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今年,我们邀请了21位顶级科幻创作者,连续21天,每天呈现一个奇异的世界。

韩松,著名科幻作家,白天忙于新华社的新闻工作,晚上写阴郁诡异的故事,文字中藏着人类最深的恐惧,被称为“技术时代的聊斋志异,电子囚笼中的卡夫卡”。作品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

混乱,拥挤,嘈杂。我站在三百米的横架上,往下看。

西客站在颤动。

旅客犹如寒武纪的生物。他们好像在爬行,经过的地方,有节律地爆发出轰轰轰的声音。耳朵什么也听不清。但每一个发音都会被传感器记录下来,上传到控制中心,用语音识别器读出来,纳入监控档案。

春运,春运,春运……各种相关的海报、广告、招贴。全心全意为乘客服务。

候车厅里竖立着十米高的“世界文化遗产”的标志牌。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西客站的荣誉。很多旅客在这儿慢下脚步,观望,拍照。

“快走,不要停留。”执勤的警察驱散拍照留念者。

这是本星球最大的火车站。

来源:Daniel Docekal

不断有人迷路。我的任务,是协助机器,把他们找出来,带到该去的列车。

十点一刻,接到通报,有人陷入六十六号深区。

密布的智能监视器构成网络,可以看到西客站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行动。

机器已经捕捉到了那人。是一个模糊的男性影象。但很快消失了。

据判断,他似乎采取了西方公司最新开发的规避技术。这在年轻人中流行。所以,大概不是一般的迷路者。

我沿着十七号通道,乘着磁滑器,按机器指示的方向前去。

庞大的春运,继续按部就班进行。上百万人在同时蠕行。每天平均有一千人迷失在这里。

有的地方,人去不到,而机器可以,蟑螂、老鼠等车站特有的动物也可以。不过偶尔也会有人把自己塞进去,死在那儿,变成白骨,许久后才被掏出来。

西客站的历史太悠久了,同时它又在不断变化,包括它的结构。手机地图跟不上。

机器说:“他似乎故意不让我们找到。他属于故意迷路者系列。”

这种人,有可能是来探险的,对这庞大而复杂的世界怀有好奇。

也有试图在这儿自杀的。这是本星球最著名的自杀点。它实在太壮美了。

另外是破坏者。不断有人试图毁掉这座建筑。

这些人给我们增添麻烦。平时,也许有兴趣玩躲猫猫,但春运期间,机器和人力都不够用。

我抬头看看,头顶上方,巨大的金属瘤状物悬垂下来。

上面趴着几名穿便衣的女性狙击手,冲我笑笑。

除夕之夜,首长将要来到这里,看望旅客,致以春节问候。安保措施已达一级。

事实上,西客站在不停发育,让人想到宇宙初期。只是暴涨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目前它最远的触鞭,已生长到六环之外,直接在那儿吞吐旅客。故意迷路者常常在边缘找到机会闯入。

无人知道西客站今后会成为什么样。

机器报告,那人在旅店一带出现了。

旅店像藤蔓一样密密麻麻披覆在车站的实体上方。这里没有国际连锁店,都是一色的快捷酒店。

“见过这人吗?”我掏出执法证,对前台服务员说,又给她看监视器拍下的影像。

她带我向旅店深处走去。景观变得黑暗下来。这里形成街道和广场,湿漉漉的。春节前夕,住满了客人。有的人在路边晾衣服,有的人在烧烤食物。防火机器人在游走。

旅店后面很肮脏,堆满垃圾,长出绿毛,是多年积存的。因为形成了固定的生态系统,也是构成西客站完整性的一部分。

半空中支出一片片搭建的违章小屋。居住者通过向监管员行贿而滞留下来。西客站带给各色人的便利,是无法抵御的。

受贿的监管员时常会把他们的行踪从智能天眼的内存中抹去。

故意迷路者很可能躲在这儿。

我来到乞丐和小偷的地盘。西客站也曾试图改造这些人,令其赶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但北京大学人类学中心建议把他们保留下来。这也构成了申遗成功的一个条件。

北京大学校区有三分之一,已经被西客站的延伸体缠裹。

这一带是混杂区,机器很难用大数据或其他智能技术加以管理。

我见到一个熟悉的女乞丐。她是这儿的头头。她的经历很传奇:家在东北,离婚后,流浪到北京,住在西客站,被好些男人强暴,生下一个男孩,也不知谁是爹。她的梦想是有一天还能回家过春节。

“喂,这个人,见过吗?”我给她看东西。

她瞅了一眼,指了指前方的一片布满涂鸦的塑料营地。

这儿有五名探险者,都是海归博士。他们见到我,脸上露出尴尬神色。

我以前就遣送过他们。竟然又回来了。

这帮家伙一直试图探查西客站的本质。他们的研究发现,这座车站实际上是一个巨型的生殖细胞。这一度成了轰动的新闻。渐渐地我们才习惯了。

并不只是蛋白质和核酸才构成细胞。金属,水泥,都可以发展成这种样子,只要它复杂到能产生并运行足够的信息。

对这些探险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西客站每天一变样,已经找不到它的中心。这是迷路现象频发的原因。监管者常常要与专业化的探险者配合,请他们确认某个新生长点。

我扫视他们,没有在其中发现要找的目标。

其中一个麻省理工学院的神经生物学博士对我说:“春节前,西客站新长出了一些附属物,我们感到,有的存在问题。提醒你们注意。”

这我清楚。但再有问题,也不能割除。一个原因是,车站中有大量的管线,是多年前埋设的,数量达上千万根。已经不知道哪根与哪根相连,又与哪台机器发生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短路、失火、爆炸。

我怀疑西客站正是利用这些线路进行神经递质的传送。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机体里面,做着维护稳定的工作。像我这样的职员有五千名。每年春运是最紧张繁忙的,绝对不能大意。

按照探险者更新的地图补丁,我重新调整了搜寻方向。

来源:Igor Esaulov

我在七百九十七号节点遇上了一群中央美院的学生。他们准备回家,但被西客站的美吸引,滞留下来,打算写生创作一幅“万里春运图”。

我看到,在画布上,他们把车站描绘成一个赤裸身体的女魔,她侧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北京城。

机器发来新的通报。故意迷路者应该距离我不远了,就在八百二十八号节点附近。除了我,还有五十六人也在进行人工搜寻。

越来越觉得,这人不同寻常。为找到他,系统目前已经封堵了百分之七十一的泄殖孔,也就是前往站台的桥梁、连接地铁的过道、与公交快速线相通的隧道、旅客自动输送线等。

他究竟是谁呢?我们付出的成本很大。不过这也仅仅是让春运的节奏稍慢一点。

我又想,或许,并没有那么复杂,仅仅是一个企图无票乘车的乘客。但愿如此。

我发现了一条新近生长出来的管线。这不是人工设计的。这一带原本是荒芜区。

西客站有它自己的成长秘密和规律。一般人都觉得它很老了,但它实际上正进入青春期。它热情澎湃地与火车和铁道进行能量、物质和信息交换。

我沿着这条新管线走,感到孤独。我不禁回忆起我的身世。我不是北京人。父母从河南农村来京的,靠在建筑工地打工谋生。我们只在春节回家,每次都要走西客站。

我们几次被驱赶离京,但总是又能回来。我读书只读到初中。所幸西客站的一条触鞭后来延伸到我家在丰台租住的地下室,才给了我工作的机会。我应聘了这儿的工作,最早做安检,后来慢慢成了寻人者。

西客站是各种神奇传说的集散地。是它在照拂我们。它是伟大的,与人类形成共生关系。在这里,人们感觉到平等。

我来到管线的一个端口。这里连缀着一些昆虫状生物。它们不是自然形成的,似在冬眠。

潮湿,寒冷,像是很多体液流了出来。大管线分岔,有的破裂了。

无人知道这些毛细血管会继续延伸至哪里。有人在门头沟的龙泉寺发现过车站的附生体,从佛像的脚下冒出来。据说最远的已出了北京,到达河北和天津的地界。

直觉告诉我那人就在前方。但我忽然对找到他失去了兴趣。

“注意,你自己不要成了迷路者!”机器忽然大声提醒。

不知为什么,我的冷汗流了下来。我呆住了。

一个像是异形的影子呈现在眼前。我仍然没有动。这时闻到一股气息,我刹那间昏迷了。

醒来后,我见到了熟悉的场景。这是审讯室。所有的故意迷路者,都被集中在了这里。

机器的金属头在我的面前游动。我意识到有某种不对。

“你到底是谁?”机器问。

“……寻人者。”

“问你的真实身份。”

我的深层意识,正被机器挖掘出来。我明白,系统跟踪我很久了。我的伪装立即被剥除得一干二净。我就是那个故意迷路者。

我记起我的执念。小时候,每天上学,经过西客站,都被堵住。我常常要中午时分才到学校。下午很早就往家赶,总是天黑了才能到。那时它已开始膨胀。这影响了我的学业。我没少挨父母打。

我相信,在这个国家,十三亿人都对它有着执念。

我加入了西客站兴趣小组。这是一个亚文化团体。

“你为什么要入侵并潜伏在这里?”

“哦,一直想知道,它在思考什么。”

“现在,你终于弄明白了吧。”

“唔……它在想,春节是什么?”

“这对西客站,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吗?”机器也会迷惑。

“它试图深度理解家的概念。”

“西客站的家?那不就是北京城嘛。”审讯者仿佛哑然失笑,好像我在说一个虚伪的命题。

“它可不这样认为。”

“那是什么呢?”对方有一种窘状,又不想让我看出来。机器是西客站这个生殖细胞的一个荚膜。有无数这样的荚膜。

“好吧。节前两个月,它与香港站的感情发展迅速。他不能自拔。”

“是你的臆想吧。”它冷冷瞧着我。

“这种东西,只有人能感觉到。我看到了它的记忆深处。”我回忆自己长年待在生殖细胞的意识中的情形。真是不堪回首。每一个春节,我都牺牲了回家的时间。

“你去到过它的中心吗?”

“中心是找不到的,随时在变。你也去不到。”

“你做了什么。”

是啊,我做了什么?我努力回想。

我仿佛看到,我利用通讯器,在第七节点,注入了特制信息血清……

西客站通过列车和铁轨,与香港站保持来往。但它越来越不满足,也害怕香港站的失去。它一直在向人类求助。今年春节前夕,这种感觉变得十分强烈。我是被选中的。

“它要做什么?”机器带有恐惧感地问。

“……对它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欢快的仪式。它也要过节。”

机器沉默下来。这时,我感到了震动。

我朝站厅看去。沉重的大理石和钢架地面正在下陷,露出了荒废的地窟。人们掉落,又四散奔跑。有的攀行着,向五百米高的上层建筑爬去。

车站摇曳,震动,垮塌。有黑色的湿滑或粗砺物质坠下。大厅晃动。结构整体移行。如蚁的人群发出尖叫,这是一种撕裂耳膜的声音,让传感器失灵。

来源:Michelle Maher

一种可怕而振奋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我也开始离开。仗着熟悉这世界,我超越人群,很快到了外面。一路上震荡越来越厉害,仿佛十级地震。

看到那巨无霸的华丽门户——西客站的标志,横跨在天宇中,像男人的下半身。

我产生了豪迈之情。无数的车流经过。它们中的有些开始往回开。旅店整体倒塌下来。人体都在空中舞蹈。旅客、乞丐、小偷、学者、探险者……集体升天。

而西客站正在起飞。

所有的高铁列车也都飞起来,纵纵横横,层层叠叠,铺满北京城冬季湛蓝无云的天庭。

西客站的主体结构,越来越像一位骄傲却焦渴的帝王。

我看到那台审讯我的机器,试图去够“世界文化遗产”的标志。

“它想要飞!”我对它说,“它正在踏上去跟香港站团聚的旅途。”

    责任编辑:陈诗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