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科幻春晚5|陶瓷信使:回家(陈楸帆新作)

陈楸帆/“不存在日报”微信公众号
2018-02-09 14:32

【编者按】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已经走过了两个年头。2018年春节,第三届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今年,我们邀请了21位顶级科幻创作者,连续21天,每天呈现一个奇异的世界。

陶瓷信使:回家

作者陈楸帆,中国更新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以现实主义和新浪潮风格而著称,被视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曾获国内外多项大奖。代表作包括《荒潮》《薄码》《未来病史》。他还是剧作家和专栏作家,并频繁受邀出席各类公众活动,发表于科技、科幻、媒体、影视相关领域的见解观点。

以我自己的腿脚行走,用我的眼去看,我曾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填满整个视野,他们注视着我的蹒跚,表情微妙,似笑非笑。他们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这种情况很常见。我是个陌生人,对于这个国家,也许对于所有的国家。我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而他们,却熟知我的一切,这让人感觉奇妙。便衣们跟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隔开人群,我的父亲,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接受眼神的敬意,似乎这奇迹因他而生。这也许是事实,我的痊愈只是他伟大艺术的副产品,而我的病,才是他灵感的源泉。

一个月前,我从香港大学玛丽医院的特护病房,被连人带床地搬上专列,在九个小时里穿越东部的大片富庶国土,享受两顿特制的高铁餐,以及一次眩目的日落景象,最后,到达北京西站,又被迅速转移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的另一间特护病房,据说之前有数位副国级以上领导在同一张床上寿终正寝。我的旅途漫无止境,之前是吉隆坡、加尔各答、内罗毕、雅典、梵蒂冈,再之后,谁知道呢。

自我记事以来,这些洁白、干净、无菌的房间,便是我的整个世界,即便因紧急情况需要外出,他们也会把我用透明的防护罩层层包裹,然后从一个密闭的容器,滴水不漏地倒进另一个容器,他们把这叫做“无缝对接”。

来源:Rasel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会致我于死地,这就是我自小受到的教育,尽管我清楚知道,患上这种罕见疾病的孩子,十有八九活不到成年。有时候,我觉得那些夭折在恒温无菌箱里的孩子蒙受了恩典,而我只不过是另一个勉强粘合起来的破碎容器,盛满了不属于我的丰饶灵魂。

而现在,我走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走在喧哗的人群中,头顶是无垠的天空,云的影子掠过地面,忽明忽暗,四周的建筑随着我前进的步伐,不断地由低矮慢慢变得高大,空气中,一股复杂的味道。这是一个完全敞开的世界,同时,我也向这个世界敞开自己。

我害怕,我的腿脚酸痛,汗水沁湿后背,心跳剧烈,却又不敢用力呼吸,纷乱的景象让我头晕目眩,我想放声大喊,但表面上,我依然面无表情,不露声色。

父亲说,人应时刻与自我情绪为敌,它让你身陷软弱,易于溃败。

他说到,也做到,在我印象中,他从未流露过强烈的情感,几乎没有。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停下,全世界都认为他是拯救我的英雄,可在我看来,如果他能把活儿干得再漂亮点,我也许根本不用吃这十六年的苦,从开始,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现在是清晨的6点10分,广场上聚集了数十万人,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眼神聚焦在同一个方向,个头矮的踮着脚尖,父母把孩子举在肩上,情侣相互依偎,呼吸着彼此呼吸过的空气,无数的耳语融汇成喧哗的声浪,似乎在无序中又隐含某种和谐的律动。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为壮观骇人的场面,尽管我并不理解这背后的意义。

父亲对受到的待遇表示不满,便衣用身体围起一个直径三米左右的圆圈,将我们与人群分隔开,拥有了较为宽裕的空间和通畅的呼吸,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小气泡,似乎随时都会有破裂的危险。随行的官员解释,空间的规格有严格的级别限制,也就是说,在这广场人海中或大或小的人肉气泡,都跟接待人物的身份地位密切相关,不能随便逾矩。

父亲扬了扬手,这是他习惯的动作,表示无奈、厌烦或者到此为止。

我不理解这个国家,父亲说,我的血脉根源于此,我的父辈在这片土地上,呼吸同样的空气,说着同样的语言,以同样的逻辑进行思考,尽管他们开枝散叶遍及天下,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变的,直到老死。我却表示怀疑,自己身处无法描述的尴尬境地。尽管生于斯长于斯,但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层透明薄膜,它隔离了细菌、病毒或者微生物对我的侵害,但也隔离了亲情、友情甚至爱情的可能性,我可以熟练地操作十一种语言进行交流,我可以通过互联网获取任何讯息,但对于体验真实生活,我无能为力。

我了解这座广场的所有历史,但我无法理解那些人眼中的热盼和激动,我没有记忆在这里,或那里,我活在这个世界之外。

现在,我被重新抛回这个世界中,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喊了一声,快看,开始了。

于是数万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那座红色城楼。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突然前方有一名士兵快速穿过看似毫无缝隙的人群,如同一把刀划开水面,刺入我与父亲所在的气泡。

士兵与官员耳语两句,官员脸色一变,对父亲说,领导请你们到前面观礼台就座。

父亲轻笑一声,如同他对待世间万物的反应,阔步向前走去,我只好努力跟随。

现在我看见了,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望向人海,与置身其中的感觉完全不同,你会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是物种与物种之间的那种不同,甚至你会产生某种错觉,这些人,会随着你的意志而改变,无论是呼吸的节拍,还是一生的命途。

鼓号声响起,一只红色的鸟儿缓缓飞升,在空中完全展开翅膀,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真好看,我心底赞叹。除此之外别无感想。

来源:Mateusz Katzig

礼毕后,人潮从广场缓缓退潮,而那个邀请我们观礼的人,顺序一个个握手问候。走到我与父亲面前时,似乎多停留了些时间,却并没有伸出手。

小鬼,我们安排了专机,你怎么就坐火车来了?他笑呵呵地问道。

似乎怕我口不择言,父亲抢先一步回答,他身体弱,受不了起飞降落时的颠簸。

看来配型还挺成功,美国人办不到的,我们办到了。

是,是,感谢国家。父亲低下头,似乎在掩饰什么。

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聊聊。那个人话说着往前走去。

倗国墓地出土的荒帷……我想看。毫无征兆地,这句话脱口而出,尽管发生过无数次,可我还是无法习惯。

他似乎花了好些时间消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终于回头点了点,说,该看的总会看到的。

在所有官方消息里,山西省绛县横水镇横北村北约1000米处的西周倗国墓地出土文物清单里,并不包括荒帷,这种只在先秦典籍中出现的两周丧葬仪具,是对死者生前居室帷幄的模仿,由于是丝织品,很少能够完整保留下来。

几乎在话出口的同时,那带着复杂纹理与金属坠饰的暗红色织物浮现在我脑中,重重叠叠的褶皱仿佛某种鱼类充血的鳃部。而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讯息”,而我就是那十三个“信使”之一,却不得不回到这个唯物的国度。

回到酒店,父亲似乎心里有不痛快。我十分理解他的感受,在我生命中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不得不与这庞大的机器搏斗,仅仅是为了证明我的存在。

时间不得不拨回十六年零十个月之前,全球的超大阵列射电望远镜组同时收到了来自深空的一组不明信号,在排除诸如微波炉之类的人为环境噪音及数据错误之后,分析师们得到了一组精确的经纬度及时间数据,分布在一个月后某24小时内地球上十三个精度正负5米内的定点位置。这些位置看似与任何军事设施或政治动机无关,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觉察这些数据意味着十三个胚胎的受孕着床。科学家们试图定位不明信号的来源,但由于信号持续时间过于短暂而无法追踪。这件事情的全面披露还得等到三年半后,墨西哥城的第一个使者,三岁的Antonio Alberto Alvarez,人称“3A信使”开始用流利的纳瓦特语讲述家族淫乱历史并透露其他使者存在的事实,经由媒体发酵才联系到当年不为人知的神秘天文事件。

有十个信使相继被追踪并确认,而剩下的三个下落不明者里便包括了我。

出于某种宏大而长远的考虑,我在公开档案里的身份数据被篡改了,一开始还只是挪动出生时间,当他们发现这依然无法阻止某些狂热分子的人肉搜索时,便直接让我早夭,死因是先天性T和B细胞联合缺陷导致的并发症。当然这也不能说完全是谎言。我的父亲,一个偏执而自我中心的新媒体艺术家,不知出于何种力量,在缺少医疗条件的情况下,竟然维持住我风中蜡烛般的小命,同时与那些篡改者展开了时日恒久的拉锯战,目的只有一个,让我重新活过来,至少在官方的数据库里。

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这一切都与当时平行发生的另一股暗流息息相关,某个教派一直试图争取领袖合法转世资格,并以我的例子作为桌面上的谈判筹码,但是这个口子一开,转世市场有可能便会迎来失控井喷的危险,这与国家所一直试图引导的唯物方向背离。于是基层便有了矫枉过正的做法。

在这一过程中,我那可怜的母亲经受不住身心双重折磨,追随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去了另一个世界。尽管母亲的家族本应有伴X染色体隐性遗传精神病,传男不传女,可她还是在我记得她之前就选择了放弃。

然后,中间跳过一段叙述的空白,对于这段空白父亲一直保持缄默,我唯一知道的便是他通过某种途径将我送到了美国,送进了UCLA里根总统纪念医院的特护病房,在那里,我被确认了信使身份,并被媒体用过于浅显的双关语命名为“陶瓷信使”。但他们并没有能够治好我。

我开始说一些完全不懂的话,关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就像传唱《格萨尔王》的行吟者,只不过有广告预热和全球直播。我的父亲靠卖直播授权赚到了以前只在拍卖会上才看得到的数目字,他有时高兴起来会说我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也希望我是,可迄今为止,我只是个被命运推着滚下山坡的残次品。

我不关心那些讯息,无论它们有多么重要,一个最简单的逻辑,如果那种力量如此全知全能,为何却选择了我这样一副肉身,又为何不向我指明一条脱离困境的道路?

我像是慢慢枯萎在茧房里的一条幼虫,而其它的蝴蝶却在扑棱翅膀,掀起风暴。

我收到了一份来自“信使联盟”的邀请函,发起人是“硅信使”“文艺复兴信使”和“樱信使”,他们希望集结所有人的力量,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的世界图景,关于我们所要传递的讯息,以及我们到这世上的终极使命。

我拒绝了。那种感觉就像你穿着睡衣被邀请去一个要求dress code的高端派对。而我从来没有去过任何派对。

更何况第十三号信使始终没有出现,这让这场聚会变得毫无意义。

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我,我们要回家了。隔了一会儿,他又补了句,他们保证能治好你。

我明白这中间间隔所表达的含义,父亲不希望给我虚假的希望,可他自己却在那一刻按耐不住情绪,是愤怒、悔恨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当我的全封闭式病床被抬下特制车厢,经由特殊通道离开西站站台时,我看到了无数双眼睛,黑色的、浑浊的、清澈的、迷惘的、不安的、渴望的眼睛,他们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从地上行李简陋围成的自属空间站起来,看着我,像是早已认识我。我突然意识到,这次旅行并没有那么简单,有一些东西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这已经不是父亲口中所描述的那片土地和人民。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来自我自己还是来自信使,他们答应治好我,也绝不仅仅因为他们有能力,而是因为时候到了。

酒店房间里突然警铃大作。父亲迷惘地抬起头,他正在看下午见面会的资料,一份非常严格的对外口径清单。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是两个便衣警卫,告诉我们有火警警报,需要紧急疏散到楼下大堂,带我们走特殊通道。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跟随警卫在迷宫般的暗红色走廊里穿行,经过几道安全门之后,来到米黄色电梯前,里面已经站着两个人,把住电梯门。

来源:Nastya Palooza

我先随警卫走入电梯,父亲正要抬腿,却被另一个人按住肩膀。

有点挤,我们坐下一趟。他微笑着对父亲说。

我看着父亲的脸慢慢变窄,缩成一道直线,完全消失。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在北京西站看到的那些人,现在我明白了,他们并不是在等我,像吉隆坡、加尔各答、内罗毕、雅典、梵蒂冈的信徒,期待我说出一些莫名其妙却能够指引他们方向的话,他们只是在等着回家。

而有些人注定无家可归。

    责任编辑:陈诗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