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唯有孤独终生陪伴

兔恰恰
2018-01-30 22:02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着”,欢迎继续阅读。

这里或许有个文艺片,这里或许有个恐怖片。不知道你会闷到睡着,还是吓得更睡不着。

今晚,读一个孤独的灵魂。

凭《牡丹花下》成为戛纳电影节影史第二位获得最佳导演奖的女导演,索菲亚·科波拉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同往常一样,她手上的奖杯依然争议很大。《牡丹花下》的节奏缓慢,人物群像不立体,剧情前后割裂,唯有索菲亚·科波拉的摄影调度有点分量。总之,这是一部剧情被许多人诟病的电影。

《在某处》海报

同样的情况,2010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已经发生过一次。那一年,索菲亚凭《在某处》拿下了金狮奖,当时的评委会主席是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崇拜者昆汀·塔伦蒂诺。由于大多数人觉得这部电影乏味、沉闷,还有些复制《迷失东京》,很多人相信这尊金狮是含有水分的。然而这部电影,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七八遍,因其浓重得胜过《迷失东京》的那份孤独感。

《在某处》的男主角斯蒂芬·多尔夫

《迷失东京》的迷失感来自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两个寂寞的灵魂”,因为眼前的一切无法适应,才显得生活更加寂寞。但《迷失东京》好歹说的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短暂相遇,匆匆别离,如同平日所见的过客。反正人生处处是过客,时时会孤独,这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我惊讶的是,《在某处》中,这份孤独感被升级了,因为这部电影描绘的是一对父女,一份切实但笨拙的亲密关系。

斯蒂芬·多尔夫与艾丽·范宁饰演父女

亲情和世间的其他感情不同,它多了一分“依靠”的意思。这不是让你在天地之中去寻找另一个所在,而是大多数人生来就有,可以细细体察的一份感情。正因它的与生俱来,一些扭曲的家庭会创造扭曲的亲情,别扭的亲密关系,甚至会让一些孩子长大以后无法很好地认同、接受亲密关系。《在某处》就表达了这么一重含义,不同的是,对亲密关系感到无所适从的,并不是作为女儿的克莱奥,反而是身为父亲的主人公约翰尼·马克。

约翰尼被设定成是好莱坞著名的演员,常年以日落大道上的夏特蒙特旅馆(好莱坞一家著名的酒店)为家。身为一个电影明星,约翰尼从来不缺女人。酒店、餐厅,甚至大街上随便一辆车,都有女性不断地对他投怀送抱。男女之事对他来说太轻易了,以至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一对身材火辣的双胞胎跳钢管舞,竟然会看得睡着。

《在某处》剧照

索菲亚·科波拉是大导演弗朗西斯·科波拉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进出片场。镁光灯下的生活,她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在电影里,她细致入微地展现了约翰尼的明星生活,一圈看下来,我的感受是他的生活充满应酬,而我在他的眼里只能看到无力、疲乏、消沉、穷于应付。这和《迷失东京》里,比尔·墨瑞扮演的明星有些像。都对自己在生活中所处的位置,所扮演的角色感到无所适从,而约翰尼甚至还多了一分麻木。当他在电梯里偶遇了本尼西奥·德·托罗,托罗告诉他,在约翰尼所住的59号房间里,托罗见过U2乐队的摇滚乐手波诺(Bono)。得知此事,约翰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说了句“那可真有意思”。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事能让他感到激动。他处在声色犬马中,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在某处》剧照

索菲亚·科波拉用一个令人窒息的长镜头,来加深这种似乎是与世隔绝的寂寞感。镜头中,约翰尼的脸上被糊了一层石膏,工作人员要为他的脸制作模型,在石膏干透的过程中,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他坐在镜子前,除了鼻孔,整颗头都被石膏包覆,你能听见他闷闷的呼吸声。

《在某处》剧照

镜头慢慢推近至他的脸,这一刻,他不得动弹,下一刻,镜头就跳到了他画好老年妆的脸。这显然是索菲亚刻意剪辑的,还是那《迷失东京》似的老调重弹,约翰尼就像这被石膏糊住,要这样没有表情、不得动弹得生活,然后老去。回头一看,人生只是一场虚无。

这和看女儿克莱奥的花样滑冰完全是两种感觉。在第二次看完钢管舞之后,早上醒来,克莱奥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约翰尼和女儿打招呼,那眼神就像见到某个老朋友,而不是自己的亲闺女。带女儿去溜冰场,起初,约翰尼坐在观众席上看手机,会不时向克莱奥那边瞄两眼,渐渐地,他把手机放下了,开始专注于观看。不似前一晚看钢管舞表演时暧昧的眼神,约翰尼的表情里有淡淡的欣喜。这段舞蹈,让约翰尼从一个浪子的角色,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父亲,为女儿滑冰滑得那么好感到骄傲。

《在某处》剧照

在这个暑假,克莱奥的母亲要离开一段时间,克莱奥必须和约翰尼呆在一起,直到她去参加夏令营。约翰尼的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姑娘,到哪儿都得带着她。克莱奥对明星生活的反应很有意思,这个年仅11岁的小女孩,对镁光灯没有表现出反感,或是不适应,某种程度上,她也乐在其中,享受着明星生活带来的便利,但又对这种生活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和父亲一起去出席活动,回来是浑身疲惫,也从不见她对看到名人有片刻兴奋。她很乖巧自如,似乎是在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每分每秒,只有在父亲那些暧昧不停、来来去去的情人中间,她才会暗中用眼神传达些许敌意。

克莱奥是多才多艺的,和大明星父亲待在一起,观众能感受到的反而是克莱奥的魅力。她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她会花样滑冰,会游泳,会跳芭蕾,游戏也玩得很好,还可以陪约翰尼打乒乓球,跟他的好基友谈天说笑,甚至还做得一手好菜。

女儿的出现丰富了约翰尼的生活。索菲亚不惜把他们相处的生活细节巨细靡遗地拍出来,就是为了让观众仔细体会约翰尼的变化。从前他只会工作,应付记者提的各种无聊问题;下班了只会泡妞、喝酒,去派对上来一次艳遇,然后倒头就睡。住在酒店的设置,暗示约翰尼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人,他的人生长期没有自主性,缺乏方向感,只有别人找上门,他却没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而克莱奥的陪伴,让他慢慢学会往一个方向走——成为一位父亲。然而这终究不是他唯一的工作,他们俩即将迎来别离。

在这部电影里,很难感受到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受到的是在亲情衬托下的无声的寂寞。临近去夏令营的一天,克莱奥坐在汽车里哭诉,她担心妈妈一去不回,爸爸又老是不在身边。在名人派对上显得成熟懂事的女孩,其实是个敏感、缺乏亲情的孩子。而约翰尼只是揽过女儿的肩头,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这是一个他也无法改变的局面。夜晚,他选择带着女儿去赌场玩了一把,回来之后,为她弹巴赫哄她睡觉。他们的相处没有多少嘘寒问暖的成分,对话也比较单调,只有时不时的眼神交汇,相互微笑,和肩头的相依。

约翰尼竭尽所能地做一个父亲,带孩子去玩儿,尽量花所有的时间和女儿待在一起,结果,一个夏令营就要分开一对刚刚建立起亲情关系的父女。如果说《迷失东京》还有陌生人的各自安好,那《在某处》就只有连父女关系都无法逾越的对人生的疏离。约翰尼有约翰尼的生活,而克莱奥有克莱奥的生活,作为亲人,他们的交集竟然如此稀少。

在克莱奥离开后,约翰尼之前还能勉强应付的生活,突然崩塌了,这才是真正的喧嚣之后归于沉寂。他打电话给一个熟识的情人,哭得不能自理,对方却无法抽身过来陪他。对他来说,连女儿都只是他生活的过客,何况其他人。唯有依傍夜色中的万家灯火,和那无法摆脱的孤独终身相伴。

索菲亚·科波拉是一个对孤独如此敏感的人,从《处女之死》到《迷失东京》,再到《绝代艳后》,透过主角们的双眼,似乎能看到同一个寂寞的灵魂,她说过,她所有的电影里都有她自己的影子。在《在某处》中,她把自己小时候和父亲在片场的相处经历,放进了电影里,还有她身为名人后代,对名人生活的抽离感和清醒的意识。即是说,《在某处》为她总是在电影创作中,流露出的彻骨的孤独做了一个注解,她自己未尝不是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女孩。这部电影让我觉得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在于,一方面她冷静地审视着在好莱坞充满喧哗的生活,另一方面,她对父爱的缺失表达的是强烈的理解,和对父亲深切的同情,只有在父亲复杂的男女关系里,才显露出温和的批评;而那镜头上相依的父女,完全可以看成是她为父亲送上的无声的陪伴。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