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新气象新作为|上海无障碍设施建设,地方立法要加快

澎湃新闻记者 何颖晗 见习记者 杨帆
2018-01-21 09:46
来源:澎湃新闻
拍摄:澎湃新闻记者 杨帆;剪辑:澎湃新闻记者 杨帆(06:26)
“去过一次,如果那个地方不方便,以后就绕过它,不敢再去了。”柯水昌是一名残障人士,坐在轮椅上,时间长了,他的腿脚会不自觉抖动。

在上海,生活着上万名依靠轮椅出行的人。他们很少出门,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不少人说,即使出门了,被人注视的目光,也会令他们感觉不自在。

但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生活需要柴米油盐。

2016年12月,澎湃新闻曾跟访多名“轮友”,发现上海无障碍设施建设总体不错,但在管理上“还差一口气”。

一年多过去了,他们车轮下的路,还有障碍吗?2018年1月,记者再次跟随他们的“脚步”,去丈量那最后一公里的精度。

自在

柯水昌在路口。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杨帆

浦东新区张杨路上,高楼林立,抬头就能看见东方明珠,每到岁末,街上、商场里的灯能亮一整晚。

柯水昌的维修店,就隐没在这高楼里。七年前,一场车祸令柯水昌高位截瘫。他努力重拾生活的信心,经营起修手机的小生意,自力更生。为了方便,他把家安顿在了店铺隔壁。修手机需要安静,他经常埋头就是一天。

在变故发生之前,他爱骑车,爱旅行,觉得自己干什么都行。而坐上轮椅后,柯水昌没想到,一个台阶就能击垮自己。受伤后,他没再出过远门,生活变成两点一线,连去人民广场看一场电影,四站地铁的路,他也觉得“太远了”。

1月8日,上海,气温骤降。就在前一天,上海中心气象台发布了今冬首个寒潮预警。

妻子李静帮柯水昌穿上了最厚的羽绒服,戴上特制的厚手套。在妻子的鼓励下,柯水昌准备出门。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柯水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抵是天热的时候,还穿着短袖。

银行工作人员为柯水昌准备了无障碍斜坡板。

冬日街头,行人的脚步匆匆。下午1点10分,柯水昌到了张杨路一家银行网点,他此行的目的地。在按铃呼叫帮助后,一名保安从门后拿出一块斜坡板,搭在门前的阶梯上,随后与另一名工作人员帮助柯水昌“划”上了台阶。

“我以为今天还是要麻烦更多的人帮我,结果我自己划上来了。这个银行有斜坡板,是惊喜。”办完事从银行出来,柯水昌笑了,他感觉自在。

他已经两年没有进银行了。

两年前他来过这里,当时是4名工作人员抬的轮椅。他坐在轮椅上,把手握紧,被人抬进去,心里觉得“无所适从”。

一块无障碍斜坡板,让柯水昌对出门多了份勇气。在银行办完事后,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着急回家。难得出来一次,他沿着张杨路,慢慢“划”着他的轮椅,享受这久违的时光。

到了浦东南路,路口有一座过街天桥。他的记忆里,天桥下的无障碍电梯多数关闭。按下按钮,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个电梯竟然开着”,说着咧嘴又笑了。

在家门口来回“走”了一遍,柯水昌感觉自己浑身都暖和了。

在与无障碍打交道近20年的祝长康眼里,上海的无障碍设施建设是值得肯定的。祝长康是上海无障碍环境建设专家组组长,他告诉记者,早在2004年,上海就被国家五部委评为“全国无障碍设施建设示范城市”,当时,全国只有十二个城市获得此称号。随着国家标准《无障碍设施施工验收及维护规范》《无障碍设计规范》相继发布,上海的无障碍建设率一直在提升。

根据上海市住建委的最新统计,新建、扩建、改建的各类政府对外服务窗口、轨道交通站点、公园绿地、室外公共厕所、医疗康复、体育文化、商业服务建筑等公共建筑无障碍设施建设率已经达到100%;已建各类公共建筑、居住小区等的无障碍设施改造率也达到国家标准要求。

障碍

到2018年,46岁的孔路明已经依靠轮椅出行22年。他说,自己的轮椅“技巧”练得不错,出门遇到一点坑坑洼洼,轮椅车也不会被卡住。

孔路明的家在上海闵行区春申路,小区是九十年代的老公房。每到下午,小区里的幼儿园门前会聚满等候接孩子的家长,这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见过更热闹的地方,年轻时他在黄浦区老西门附近上班,做钟表业务员,那里是上海市中心,客人络绎不绝。

近几年,他学会了网购,还开了一家网店卖残疾人辅助器具,能挣点生活费。可有些生活用品,他还是需要出门去买。

1月9日,吃好午饭,孔路明想去趟超市。房间的阳台上,堆放着轮椅器材,还有等待发货的快递盒。出门前,他接了好几个电话,边回答别人的咨询问题,边确认地址。

超市离家有两三公里远,孔路明给轮椅车装上了电动车头。

他一路“开”过去,人行道有台阶上不去,走在非机动车道上,身边的电动车时常请他“让一让”。十字路口,他盯着红绿灯,跟柯水昌一样,曾经因为动作慢,信号灯时间短,他被“留”在马路中间,进退两难。

孔路明在超市内准备购物,和去年一样他无法到达2楼。

到达位于春申路莲花南路路口附近的大润发超市楼下,孔路明的脸已被冷风吹得通红。他要买的生活用品、超市的收银台都在二楼。他还是先来到了无障碍电梯,进去以后,他习惯性地“哒哒哒”按2的按钮,“这个2字还是没反应”。他不死心,重新上到三楼,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超市的工作人员也无奈,告诉他无障碍电梯不能在二楼停靠。

一年前,甚至几个月前,他都来过这家超市。一切,老样子。“平时我母亲就是来这个超市买东西,家人年纪也大了,日后如果他们生病了,需要我照顾,我只能去更远的地方(买)。”

从超市出来,孔路明有些失望。

回家的路上,为了给轮椅车省电,他到莘庄地铁站乘地铁。一年前还在施工的南广场入口,如今已经有了无障碍通道和升降梯。一名工作人员在视频监控里发现了他,立即推着他上了手扶电梯,用大腿顶住后半边轮椅。

地铁站工作人员将孔路明人工推上手扶电梯。

为什么不用无障碍升降梯?“升降梯可以用,但是速度慢,使用起来也不太方便,我宁愿人工帮忙推上去。”时隔一年,这名工作人员还记得孔路明,“去年他来过,也是我推他上去的。”

地铁到站锦江乐园站,出站后孔路明试图打车。路上经过的出租车大多不停,有司机停下车,摇下车窗看到他的轮椅车之后,又冲他摆摆手,开走。

在地铁站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孔路明正在使用无障碍升降梯。

轮椅车的电动车头,可以解决他的“最后一公里”,同时也带来尴尬。他说,因为上海的公交车没有无障碍设施,所以他通常都选择地铁出行,而从家往返地铁站,如果单纯依靠手划轮椅,体力会严重不支。但装了车头,部分地铁站会拒绝他们驶入,同时,打车被拒绝的几率也高了。

时间接近傍晚,他不想等了,决定“开”回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晚高峰的车流中,高架边锦江乐园里的摩天轮慢慢变亮。回到家,母亲的饭菜已经做好,但因为回来晚了,他顾不上吃晚饭,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看着电脑上弹出的消息,生怕错过生意。

障碍同样围绕在柯水昌身旁。银行距离他的家不远,三四百米,不过一个往返,他需要“划”近30分钟。

以前,生意好的时候,柯水昌时常需要去更远的地方,过街去采购配件。无障碍电梯不开时,他上不了天桥,只能从地面“划”着轮椅过马路,而地面全是机动车道。

有时,他选择“铤而走险”。

李静担心过无数次,尤其在晚上,后来,李静再也不敢让他独自过街。“我看到他一个人在路口,车来车往,如果他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就很危险。”李静说,这些年,自己成了丈夫的“腿”,需要跑的地方都由她去,因为丈夫出门,多少还是会遇到不方便。

柯水昌办公室楼下的无障碍通道被堵塞。

刚搬到张杨路时,门口的无障碍通道比较陡,柯水昌还在自家楼下摔过几跤。为了这事儿,李静和小区居委、街道没少沟通。

2018年,重新按照标准配置的无障碍通道即将竣工,李静总算松了口气。但“堵塞”无障碍通道口的事情,却又时有发生。让她欣慰的是,小区保安如今看到有外卖或快递车辆停在通道口,都会马上提醒,“这是无障碍通道,不能堵住”。

期待

包佳玲在广场给鸽子喂食。

包佳玲也会遇到装了电动车头的尴尬,一些公园和地铁站不让她驶入,她偶尔会“卖卖萌”,有时就手“划”一段轮椅,累了再开一段。

不过,比起物理上的距离,她更渴求心理上的接纳。

28岁的包佳玲和轮椅的交集已有16年。11岁时,因为生病,还在上小学的她便坐上了轮椅。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她没怎么出过门,不想出门,只有逢年过节,父亲会背着她下楼,见见亲朋好友。

最近两年,她开始爱出门,爱看电影,和朋友聚会。她期待有一张完备的无障碍地图,哪里能去,她可以提前准备,一目了然,“就像哪里有wifi,很多公共场所都会标出来。”她说,现在,上海哪些地方有无障碍设施,她都是依靠经验主义。“新衡山电影院,大光明电影院,上海博物馆……”包佳玲能说出很多去过的地方,她通过实地“考察”,不断拓宽自己的空间。在出门的路上,她似乎找回了11岁的感觉。

包佳玲在地铁上。

“每次出行,愿意帮忙的热心人很多,但我很不好意思。”她把这种感受,称作暖心的忧伤。她去过日本,在她眼里,上海的无障碍硬件设施和国外没多大区别,“可能社会对残障人群的接纳程度更高,不会有人一回头二回头”。

1月16日,寒潮离开了上海,天气放晴。下午,包佳玲和朋友约好看电影,电影是正在热映的《勇敢者游戏》。她背着小包,围着白色的毛织围巾,坐着去年换的新轮椅车,红色的。她喜欢红色。看完电影,她回家继续看书,今年她在自考本科。“给自己三年的时间,希望能考上。”

“其实很多地方我们是可以去的,一定要出来,多看看大自然,看看这个城市。” 她说,碰到上不去的地方也曾失望过,但生活在继续。她觉得,那个击垮人的“台阶”,有时是在心里。

“最后一公里”的困难

数据统计显示,行动不便的特殊人群占比,在不断扩大。目前,上海有残疾人90多万,同时,随着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至2016年底,上海户籍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约为457万。

祝长康亲自做过观察。许多高层建筑楼下均有台阶,搬运货物的工人,推着婴儿车的老人,都需要使用无障碍通道。地铁站的无障碍电梯,拉着行李箱的人使用居多,许多无障碍设施的标识上也写着“老弱病残孕优先使用”。

“无障碍环境建设不仅方便残疾人,而且使老年人、全社会成员都受益。”祝长康称,这样的感受,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

1999年,他刚被单位安排负责第五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的无障碍设施建设工作,年幼的女儿会问他无障碍究竟是做什么用的。身边的朋友也会和他说,无障碍使用率不高,会不会“浪费”?

“我就问他们,灭火器要设置吗?能撤销吗?无障碍也是一样,国家法律规定要设置的。使用不使用是权利,设不设置是责任。”他的语气柔和中不乏坚定,“设施好了,(残障人士)自然会出门,出门多了,设施会发展得更好。”祝长康觉得,无障碍还要再多一点爱,它是城市的温度。

过去的一年,上海有更多行业、企业在逐渐走近无障碍。

2017年,上海市残联与银行系统合作,在全市建设了四个银行无障碍示范网点,个别网点“牺牲”了机动车停车位,造好了无障碍坡道。国庆前夕,上海强生出租推出100辆7座出租车,主要服务人群为家庭型乘客、特殊人群以及残障人士。

多年的建设工作,祝长康看到无障碍的发展,也体会到管理中的困难。

最关键的是,“立法落后了”。

目前,上海只在2003年出台《上海市无障碍设施建设和使用管理办法》, 2012年国家颁布了《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后,北京,深圳都已经制定了当地的法规。

从名称看,无障碍设施已经变成了无障碍环境。无障碍环境包括无障碍设施、信息无障碍、无障碍社区服务三个方面。

祝长康透露,目前关于上海无障碍设施管理办法的修订工作已经做好了,正在等“排队”进入立法程序。“上位法还是比较宏观,管理的细节可以在地方法规细化下来,明确管理主体。”

而在具体操作层面,祝长康认为,无障碍的“障碍”在于牵涉到各个条线、各个条块,又牵涉到城市道路和公共建筑,要系统化有一定的难度。“比如工程验收只针对政府投资的工程,民营企业自己出资建房子的,是备案制,会有所遗漏。既有建筑的改造,也需要因地制宜,不能牺牲公共环境,或者影响到正常人群的需要。”无障碍设施的维护管理牵涉到一个机制——监督、管理、维护或整改,如果能建立一个落实无障碍设施主体的领导联系机制,这样下达落实指令就会更快速通畅。此外,他认为,各行业协会可以建立监督机制,将行业内建筑无障碍设施维护、管理纳入考评。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