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炤︱悼念王学泰先生:他的心灵深处原来还是一位儒生

中国社科院宗教所 罗炤
2018-01-21 11:24
来源:澎湃新闻

王学泰

今日惊闻王学泰先生仙逝,深感突然,悲悼伤心!学泰先生不仅是当代少有的、在中国学术史上有地位的学者,而且是一位确有独立创见、洞察社会和人性某些特殊情境的思想家。他外表平和,内心炽热,是纯正的学者,又是光明、人道、正义的探寻者。学泰先生青年时代即痴迷读书,刻苦求学,很早就开始独立思考,且为此付出沉重代价。他对社会、人性和中国古典小说的独到认知,与个人的坎坷经历有相当大的关系。他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是用自己的血泪换来的。

我与学泰先生相识是在1994年夏季,那时我在福建省诏安县的山中和东山县的农村里,找到了天地会秘密“会簿”中经常涉及的圣地“木阳城”的遗址,学泰先生知道了,找我询问详细情况。原来,“木阳城”是明朝一部小说中的一处军事要地,和我找到的遗址在形态和功能上都很接近,学泰先生当时正在进行后来享誉国内外的游民文化研究,恰恰涉及“木阳城”的问题。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木阳城”的来历出处,听学泰先生说明以后极其高兴,连连道谢。学泰先生也因为拿到了实证,一再感谢我。我们二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学泰先生健谈,随后说起我们都熟悉的、他在南口农场的一位难友,当时这位先生在国内外颇有些话题,学泰先生和我对他的评价也高度一致。这样,我们初次见面就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了。

王学泰游民文化研究代表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因为我们都是星期二来各自的研究所,办公室在同一座楼里,一个在七层,一个在八层,自那以后,不是我去找他,就是他来找我,越见越亲。我还去过他在崇文门社科院宿舍的家里,楼下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汽车轰鸣,还有一个公共汽车和电车车站,车里售票员负责任的报站声音,对乘客是福音,但在楼上却刺耳至极。室内空间狭小,学泰先生居此环境,安之若素,游民文化研究就完成于这个陋室。他很知足,告诉我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住处了。我听了,百感交集,最强烈的感觉是:学泰兄真正到了“惟吾德馨”的境界。

我是一个思想守旧、反应迟钝、受传统影响很大的人,学泰先生仅比我年长一岁,但不仅读书比我多得多,而且洞悉中国社会世态人心的程度更比我深刻得多,尤其让我感佩的是,在我们这个“红旗下成长的新一代”里,从1958年开始,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将近六十年中,他一直是独立思考的先行者,尽管为此历尽坎坷,苦难深重,但“死不改悔”,且结出了硕果。

他头脑中充盈新思想,对《水浒》人物的解读与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差别巨大,刚开始让我难以接受,甚至感觉他有些偏激,观点过于现代了,脱离了宋元明时期的历史环境。那时,东南亚国家的两个头面人物正在大力鼓吹“亚洲价值观”,初时我还非常佩服,觉得这两个过去的殖民地国家的领导人骨头硬,不是奴才,敢于向以前的主子叫板,了不起!但是,我毕竟是学历史的,稍有一点历史知识,知道这两个国家的发展和美国的越南战争有很大关系,他们当时处于反共防共前线,积极为美国提供支援,美国的回报促进了他们的发展。后来这两位的调子越来越高,我对他们的敬意却越来越淡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一场风暴,把“亚洲价值观”吹得枝零叶落,那两位领导人从此闭口不谈了,我的头脑也开窍了。

“四十而不惑”,我是五十五才不惑的,这时才理解了学泰先生,明白了他的苦心,对中国历史文化和人类社会真正有了一点出自本人头脑的认识,也才体会出学泰先生的研究深含的理论意义:被统治阶级是没有自己独立的、不同于统治阶级的阶级意识的,如果有的话,就是打江山,坐金銮殿,变成统治阶级;社会要进步,实现真正的变革,必须出现新生产力的代表——新阶级,由新阶级逐渐改变旧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至今被认为是至理名言。其实,这只是表相的、静态的、甚至是肤浅的议论,并没有钻进人的内心。一旦条件改变,焦大不是不可能爱、或强暴、蹂躏、摧残林妹妹的。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还少吗?我还要说一句会冒犯一些人的话:在一定的条件下,林妹妹也不是不可能“爱”焦大的。“旧时王谢堂前燕,落入寻常百姓家”的有多少?宋徽宗、宋钦宗被俘以后,后宫那些佳丽的命运又如何?……

遗憾的是,为了给孩子挣学费,1999年以后我去德国讲学几年,回国以后给学泰先生打电话,原来的电话销号了。打听一番才知道,他搬家了,但不知道新居地址和电话,我们二人又都已退休,不再每周去研究所点卯,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此后我长时间在一个不安电话、也不用手机的地方住,研究工作进入了新的领域,和学泰先生就失去了联系。听说他也打听过我,但因为我学的新知与现实更加遥远,而且经常不在北京,就没有用心思去和学泰先生联系,非常对不起他。

我的生活非常无趣,只有一个嗜好——看报纸,学会上网以后,报纸也不看了,只看免费的网上新闻,知道学泰先生对游民文化与社会的研究越来越得到重视,为他高兴,但最让我敬重的是,在他生命的后期,以他厚重的学养和深邃的目光,关注被城里人看不起的农民工以及他们的子女,疾呼城市化进程中必须妥善解决农民工的市民身份,以及他们的子女的受教育问题,痛陈忽视此事会给国家的长治久安留下多么大的危害。这时我才发现,学泰先生的心灵深处原来还是一位民胞物与、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儒生,真诚,善良,深深地关怀人民、特别是下层民众和国家的命运。一个长期和杀人犯、盗窃犯、诈骗犯、强奸犯同囚一室的人,耳朵里被灌满了凶残、奸诈、污秽语言的人,眼睛里看穿了人生百态、又身受百般凌辱和非人折磨的人,竟然“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终生满怀仁爱之心,近七十年来还能出这样的人,怎能不让我敬重,怎能不被人景仰!

2012年以后,我在学泰先生曾经任教过的房山山区主持一个小小的研究机构,多次想请他来小住,倾心畅谈、聆教,无奈事情较多,而且一直不知道他的电话,特别是想不到他会这么早离世,未能真的请他来。因此,闻知噩耗,对我打击巨大。我与学泰先生的交往并不算多,但作为有些特别缘分的同龄人,彼此相知甚深,又是真正淡如水的情谊,尤其如此,我为再也见不到他而痛彻心扉!多年离群索居,不知道学泰先生家的住址,无法亲趋吊唁,谨以此文,为亡友献上一瓣心香。

2018年元月13-16日和泪作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