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丨韩日“慰安妇”之争中两代韩国人:放不下的使命与困惑

澎湃新闻记者 薛雍乐
2018-01-13 07:30
来源:澎湃新闻

韩国文在寅政府近日在“慰安妇”问题上的最新表态,让26岁的韩国人金铉埈又想起了自己两年多前被卷入这个韩日之间极具争议话题的漩涡的经历。

2015年12月28日,金铉埈下了飞机,顺利通过韩国海关,往托运行李转盘走去。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不断有记者给他发消息:“你对协议怎么看?”

“什么协议?”他纳闷地打开新闻,被铺天盖地的报道吓了一跳。就在他乘飞机跨越太平洋的那十几个小时中,时任韩国外交部长官尹炳世与到访首尔的日本外务大臣岸田文雄就“慰安妇”历史问题举行会谈并达成协议。

原来,在美国留学多年的金铉埈此次回归可谓“凯旋”:从大学毕业不久,他就在纽约公演了自己的第一部音乐剧《慰安妇》,引起了韩国和美国媒体的关注。这次他回到韩国,就是为了和这里的制作人讨论如何将这个故事搬上家乡的舞台。

但根据当时最新的协议,韩国政府将设立援助基金,由日本政府出资,帮助“慰安妇”受害者治愈创伤。韩国政府将在日方落实相关措施后,确认“慰安妇”问题得到最终解决。

那时的金铉埈也很快接到韩国制作人打来电话,获悉后者不再准备上演他的《慰安妇》音乐剧。不少制作人告诉他,既然政府不准备再多提此事,那他们也不想生出事端。

然而两年后,文在寅政府上台后,“慰安妇”问题重回聚光灯下。

2018年1月9日,韩国外长康京和表示,日本向韩方“慰安妇”受害者援助基金提供的10亿日元将充当韩国国家预算,不会向日方提出重新协商的要求,然而此前的慰安妇协议无法真正解决该问题。对此,日本外相河野太郎则抗议称,完全不能接受。

身在海外,金铉埈和其他一些韩国侨民发现,这个在韩国引起群情激奋的话题同样深深影响着他们。为什么还要记住几十年前的苦难?真正的和解到底有没有可能实现?国际化的背景使他们对历史仇恨与和解有了更开阔的视野,也给他们带来了不一样的困惑和无奈。

当地时间2018年1月10日,韩国首尔,民众聚集在日本驻韩国大使馆附近游行抗议,要求取消此前韩日政府达成的有关“慰安妇”的协议,不接受日本政府提供的10亿日元“治愈金”。 视觉中国 图

许多人已经不知这段历史

为什么要在繁忙的生活中抽出时间,去关心一个遥远的、和自己并不直接相关的议题?有很长一段时间,韩国艺术史学者李贞实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事有关“慰安妇”的社会活动。

而现在,身为美国华盛顿“慰安妇”事务联盟(Washington Coalition for Comfort Women Issues)主席的李贞实辞去了全职工作,义务投入到“慰安妇”事务中来,在美国宣传“慰安妇”的史实,举行纪念活动,游说政府官员。为了补贴家用,她不得不在外兼职,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是,每次收到学者、研究者和记者关于“慰安妇”问题的邮件,她都会认真地一一作答。

与年轻一代不同,50多岁的李贞实并不是从课本上学到“慰安妇”问题的。在她的学生时代,韩国社会对此问题的关注才刚刚开始。1991年8月,在韩国学界和民间机构的合力推动下,韩国老人金学顺第一个站出来指证状告日本政府。1992年,韩国第一家慰安妇主题博物馆成立。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贞实从当时的一部韩剧中了解了“慰安妇”的历史。但她总觉得谈论这一问题太过“羞耻”,因为她从小接受的东亚传统文化教育中,就对女性贞洁提出了严格的道德约束。

30多岁到美国留学后,她的态度开始渐渐转变。她结识了一个和她在韩国就读同一所大学同一专业的学姐,与其成为了好朋友,而这位学姐正是当时华盛顿“慰安妇”事务联盟的主席。她在学姐的介绍下加入联盟,帮忙组织一些讲座、会议和展览。

“我以前是个挺自私的学者,只顾自己的研究,”她日前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社会公益不过是她的业余活动,她的主业仍然是做研究、发论文、教书。

但随着工作的深入,一种情感开始超越了她对学术的理性追求。她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那么多日本人对“慰安妇”的历史一无所知,甚至可能在极右翼影响下受到错误的诱导。曾有一次,她与日本驻美国的一名外交人员交谈,惊讶地发现,即使是日本政府的官员都没有接触到完整的历史信息,完全不了解“慰安妇”问题。而实际上,当她把史实呈现给身边的日本人时,很多人都会被她说服,转变了态度。

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从此,她把收集并传播正确的史实、破除谎言和掩盖视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任务。

上世纪90年代出生的金铉埈走上宣传“慰安妇”问题的道路也有着类似的经历。譬如他留学时的美国朋友就从未听说过这段历史,还以为“慰安妇”(comfort women)指的是“舒适的女人”(comfortable women),听他介绍后才大为震惊。

事实上,金铉埈在韩国上中学时,“慰安妇”问题已经成了常识和必修课。而他奶奶给他讲的故事更拉近了他与历史的距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奶奶的村庄里曾来过日本士兵和掮客。当时金铉埈的奶奶脸上抹了煤灰躲起来,幸免于难,但她认识的年纪稍长一些的女孩却被抓走。

学戏剧的金铉埈决定用他最擅长的形式纠正误解。2015年7月31日,他创作、导演并制作的音乐剧《慰安妇》在纽约曼哈顿的圣克莱门斯剧院首演。

2015年在纽约上演的音乐剧《慰安妇》。采访对象供图

不懈行动为让日本真诚道歉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韩国各界团体就在为揭露“慰安妇”史实、争取受害者权益奔走努力,最著名的便是1992年至今每周在日本驻韩国大使馆门前举行的“周三集会”。在海外,也有不少韩国人与其他国家的侨民一起努力着。

他们理想中的结果是什么?致力于亚裔女性研究的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伊莲·金(Elaine Kim)对澎湃新闻表示,要使韩国人民“放下”这一问题,必须要日本政府承认其军队的性奴役行为并正式道歉。

截至目前,日本政府还未能承认其在“慰安妇”问题上的中心地位,相反,还有许多日本人民不了解日本的战争罪行,把中韩等国的抗议解读为“失控的民族主义”。

在2015年的韩日“慰安妇”协议中,日方表示将在签署协议后向“慰安妇”基金会出资10亿日元(约合6000万人民币),但强调这笔资金只是“治愈金”而非“赔偿金”。在金铉埈看来,这远远不够。

“得到一个真诚的道歉很重要,”他说,认为2015年的协议没有考虑到受害者真实的处境和感受,日方仅仅出10亿日元并不是个“好办法”。

李贞实则提出了具体的目标:她希望日本政府在法律层面进行道歉,在作为立法机构的日本国会进行严肃讨论、出台官方文件,从国家角度做出道歉。此后,她认为日方也应根据道歉做出相应的赔偿,而不是把资金作为“捐赠”。

但要达成这些目标并不容易。对演艺界的金铉埈来说,他面对的有人身威胁,也有人给他发邮件,威胁要把他告上法庭。

幸运的是,指导他的美国教授早有准备,在他写剧本时就建议他注册公司,应对可能的纠纷。于是,他以公司的名义回复威胁邮件,要求他们与公司律师交涉,之后就再也没收到威胁者的回复。

“我认识的很多尝试以‘慰安妇’主题搞创作的本科生,都因为害怕被告而放弃了项目。”金铉埈说,“但如果背后有公司和律师,那威胁者会意识到他们真正走上法庭根本不可能赢,所以就会放弃了。”

从事公益实务的李贞实面对的则是现实的压力。全职负责华盛顿“慰安妇”事务联盟的工作,她不得不为日常活动和团队成员精打细算,时常从各种机构申请小额奖金,有时还必须自掏腰包。

最近,她正准备建立网上资料库,为全世界的读者整理展示与“慰安妇”有关的一手和二手史料,为政府、教师、记者、制片人、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和其他志愿者提供支持。

“很多人都来问我们,可以在哪里找到关于‘慰安妇’的信息。其实我们手里都有许多材料,但都藏在我们的书桌或者书橱里,无法让更多人了解,”她说,“所以(把它们整理出来公诸于世)就是我的使命。”

《慰安妇》音乐剧剧照。 Steven Anderson 图

复杂现实带来的疲惫感

尽管韩国在“慰安妇”问题上已坚持了20多年,但至今仍然无法取得满意的结果。10日,韩国总统文在寅继续发声,敦促日本正视真相,向受害者真心道歉。但12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官邸与记者见面时,对韩方表态反驳称“无法接受”。

在李贞实的联盟里,老一辈的韩裔参与者正在纷纷离开。在她看来,这可能与联盟1992年成立以来,迟迟难以得到满意的日方回应有关。

“我认为日本政府至今都没有官方道歉,是因为这涉及的不只是韩国,还有其他多个国家。日本的道歉和赔偿可能引发‘雪崩效应’。”李贞实坦诚地说,也许日本政府的领导人是在拖延时间,等“慰安妇”受害者全部过世后再正式道歉,以免支付巨额赔偿,或者他们希望人们逐渐淡忘此事。

“慰安妇”相关组织内部的分裂也让她头疼。她回忆说,90年代“慰安妇”问题刚引起关注时,人们都有着一致的目标,那就是要求日本的接受、承认和道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局势的复杂化,即使是她所在的联盟董事会内部,都出现了不同的观点,而这些也对应了韩国国内自由派与保守派在内政外交上的分歧。

譬如,不时有人向她提议,要联盟采取更激烈的行动,比如多去白宫和日本驻美大使馆前抗议。但她自己却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能会吸引媒体的注意,却无法真正解决问题,自己也没有这样的精力和资源。在她看到“慰安妇”受害者们二十多年如一日的“周三集会”时,她的心中也会萌生疑问:“这些受害者的人生会不会永无安宁?”

艺术史出身的她正在努力寻找和解的办法。她提到,日本曾举行过“慰安妇”受害者创作的艺术作品的巡展,许多普通日本人(孩子、学生、主妇等)看了巡展后非常感动,给受害者们写了信,这些信又被译成韩语出版,寄给那些受害者。“这不会最终解决问题,但艺术确实是两国人民取得和解的一种良好方式,”她说。

金铉埈也在与“慰安妇”受害者的接触中有了更深入的思考。给音乐剧取材时,他去日本驻美国大使馆观看了一场示威活动,但现场情况却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他发现在场的“慰安妇”受害者都是由不同的非政府组织从韩国带来的,这些组织“像经纪人一样”照顾着各自的受害者,为她们安排媒体曝光,以获得更多资金、填补政府削减拨款的空缺。而在场的媒体则不断要求受害者们起立或者坐下,或者要求她们大声说话,并不太顾及老人们的身体状况。

“他们只在乎媒体形象,并不在乎受害者本身。”他抱怨说。

回家后,金铉埈重写了音乐剧的结局。原本,他打算让剧中的“慰安妇”受害者们与家人团聚,皆大欢喜。但在看到了“慰安妇”问题背后更复杂的政治生态后,他给了音乐剧一个更耐人寻味的结局:“慰安妇”受害者们回到家乡,但欢庆胜利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她们满脸无助和迷茫,默默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金铉埈与《慰安妇》剧组成员,前排右四为金铉埈。 采访对象供图

“慰安妇”问题带给今天的启示

在海外从事“慰安妇”史实的宣传让这些韩国侨民意识到,“慰安妇”不只是一个关于韩国和日本的问题,它更宽泛的含义使其需要受到国际社会的注意和年轻一代的铭记。

“很多非裔美国人以兄弟姐妹相称,大部分拉美移民也讲同一门语言,总是努力塑造共同文化。”生活在纽约的金铉埈说,“但我们东亚人在国外相见,问起各自的家乡,总会说‘我来自中国’、‘我来自韩国’、‘我来自日本’。我们之间的分裂与我们对历史没有共同的理解有关。老一辈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应该由我们这一代来改变。”

在他的《慰安妇》剧组里有7名日本演员,都担当主要角色,有的演“慰安妇”,有的演日本士兵和掮客。他们此前都不太了解“慰安妇”问题,在了解了史实后,都表示必须揭露真相。而金铉埈此前担心会有日本观众在现场抗议捣乱的情况,最后也没有发生。

“音乐剧刚开始时,他们都震惊了,接下去90分钟里,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他回忆说,“我可以感觉到观众中散发出的能量,他们沉浸其中,这是一种好的沉默。”

美国费尔法克斯县“慰安妇”纪念碑揭幕仪式。

李贞实则把视角延伸到了亚洲之外。在与弗吉尼亚州费尔法克斯县政府商谈建立“慰安妇”受害者纪念碑时,当地政府的一名负责人很快注意到了“慰安妇”历史与当代国际人口贩卖及性奴隶问题之间的联系。这名美国女性当即提议,直接把纪念碑建在政府大楼的花园中。纪念碑的一边写着美国国会众议院要求日本正式就“慰安妇”问题道歉的第121号决议,另一边则介绍了“慰安妇”的历史和当代的人口贩卖问题。

“在教育公众的时候,我们总是注意联系当前的全球性问题。”李贞实说,“这不只发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和韩国,也发生在许许多多其他地方,甚至是在美国。”

在多年的奋斗中,有一个场景让李贞实记忆犹新,时时提醒着她这份事业的意义。2014年,“慰安妇”受害者纪念碑在费尔法克斯县政府的花园里立起。仪式结束后人群散去,李贞实回到花园里清理场地,看见一个来做报道的日本女记者正坐在纪念碑旁流泪。

李贞实上前与她攀谈。那名日本记者说,自己在年少时曾被人性侵,但那经历过于痛苦而羞耻,她总是强迫自己忘记此事。但在听到“慰安妇”的遭遇时,她突然能够感同身受,想起自己的那段往事,并找到了直面创伤的勇气。

“也许这就是纪念碑的意义,”李贞实说,“它可以改变人们,影响人们,激励人们——尤其是女性——更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权利。”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