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展|安仁双年展“十字街头”:直面现实与呈现之憾

杨天歌
2018-01-21 11:09
来源:澎湃新闻

“今日之往昔 · 安仁双年展”正在四川省成都市安仁镇举办,从2017年10月28日至2018年2月28日。展览呈现“谱系修辞”、“十字街头”、“回不去的未来”、“四川故事”四个展览单元。其中,“十字街头”由刘鼎、卢迎华策展,也是本篇评论聚焦的单元。

安仁承办双年展主要在于注资企业的小镇旅游的更新计划,举办地尚处发展初期,观展人群自然受限。另一方面,艺术以自身的语言和隐喻作为表达,本就是在浅浅地低吟,在走马观花的旅行地点,其发出的亮光难免变得更加熹微。展览语言的复杂性和深奥性,如果仅仅泛泛游览,是无法彰显的。与之匹配的,不应该只是单一的空间结构和场地提供,更应该是系列的导览、讲解、讲座、文化讨论和完备的基础设施。现场的呈现不免让人感到缺憾。

李仁美《向机器致敬》 照片版权:吕智强

我们处在十字街头。

“我们”的具体指涉,要依读者、观者和情境而定。我们是全球公民,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社会人,我们是底层人,我们是艺术家。往大了说,“十字街头”是(逆)全球化下的国际局势,是发展与落后并存的本地社会;往小了说,它是社区、人际以及阶层的交往和冲撞。宏观来说,“十字街头”是社会与文化基本面的心态与现实;针对性地就艺术而言,在颠簸流离、动荡不安之时,“十字街头”表现为艺术的勇敢、使命感、落魄感和无奈感,拷问着艺术本体的问题及其定位。

策展人刘鼎、卢迎华有明确的策展指向,在文章中,他们写到:“‘十字街头’本意指纵横交叉、繁华热闹的街道,常被借指人世间与现实社会。后者便是我们此次展览题目的真正所指。”显然,“十字街头”是一种策展的修辞和策略,但却不是空洞无物的抒发,“人世间和现实社会”便是其根基所在。具体到展览及作品选择而言,“十字街头”的定位指认着当下的国际局势和本土的内部状态。野心勃勃的项目将目光洒向全球,涵盖了12位外籍艺术家和8位中国艺术家。涉及的国家以欧美为主,有自2008年经济危机以来便深陷泥淖的希腊,有去年投票决定脱欧的英国,有经历川普意外当选的美国,有刚面临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的西班牙,有冷战后民族国家问题和宗教问题缠绕不断的东欧数国……尽管,艺术家的选择和其国籍所在国的局势并无直接联系;但他们作品表达出的张力却是特定局部历史的延续。换言之,当下的动荡局势无一不和晚近的历史息息相关。这一点我们很快将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出。

就中国而言,当下的一些现实也影响到艺术领域的思考与创作。

“十字街头”的作品自己歌唱。策展人给足他们各自的表演空间,强调艺术中的个体实践,与此同时,又试图从另一个维度概览这些实践。这一超脱的维度是“十字街头”的空间与情感:既是实际的物理空间和人间世界,艺术在此生发;更是关于艺术在人世间中忧愁、彷徨、迷离的心态,在冰冷的寒冬,这样的情感共享于艺术的创作者、策展人与评论人。“十字街头”作为展览之所以有意义,因为它容纳了这些各自为政的艺术创作。套用一些行话来说:在如今特定的“时代精神”下,“十字街头”注视着社会现实,这里有人间的悲恸和希望;又紧盯着艺术的反应及其内部问题,这里有艺术的“前卫”和“唯美”。

作为“题眼”的两部电影 照片版权:吕智强

两部老电影是整个展览的“题眼”,影片名皆为《十字街头》。在庞大而厚重的由仓库改建的展厅,策展人设计搭建了“房中房”——一个参差不齐的类方形展厅,并将其限制在一个有限高度的空间中;“题眼”位于中央,是“十字街头”的十字路口;围绕它们,展厅沿四周及两侧伸展开来,各处搭配着暗房、展台或展墙。

两部电影分别来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和六十年代的英国。中国电影《十字街头》由导演沈西苓于1937年拍摄。彼时的中国见证了左联的诞生以及1931年鲁迅和冯雪峰创办的《十字街头》杂志的出现。尽管电影聚焦的是青年人个体和生活选择的私人领域,而杂志是作家政治性评论的公共刊发地,但二者的左翼取向却大致相似。用策展人的话说,“都是左翼文艺工作者在当时特定的社会背景下,企图指出解决困境的急救路径的文艺实践”。电影《十字街头》虽然呈现的是青年人的片段生活,且是糟糕的生活,却有极强的社会批判性,更为重要的,有着导演透过部分人物表达出的一种社会使命感——在奉劝朋友不要自尽时,老刘强调:“我们使命未完成,是不能就此了结的”;在经历失业后,四个青年人呐喊出“勇气”和“向前走”的字眼,随后电影的闭幕便搭配着激昂的管乐,目送勾肩搭背的四勇士毅然走向街头。英国的电影《十字街头》(Up the Junction)同为社会现实主义描摹,却更凸显了阶级属性和阶级差异。来自切尔西的富家女Polly逃离家庭,进入底层阶级的工人区找寻“真实”的生活,并与男搬运工坠入爱河。但底层男友却为了摆阔讨她开心,违法获取钱财入了监狱。无论Polly多么真诚,阶级壁垒自始至终无法打破。影片切入1968年英国的社会现实,以半记录的形式切入底层劳工的生活圈层,并通过双重内容体现:显性的是工厂、女工、酒吧、餐饮、猎奇感、俚语等等;隐形的则是看不见却能处处体味的阶级差别,以及众人对阶级身份的所感所想。展览以两部电影作为“题眼”,汇集了“十字街头”一词含义的多重性,从失业彷徨到相信未来,从阶级区隔到群体想象,从艺术抒发到社会批评,等等。这些认识和感知仍然在当今成立,如果不是更加强化的话。作为铺垫,它们为展览的复杂性打开了窗口。

对于“十字街头”字面意思最直白了当的表达是斯洛伐克艺术家托马斯·拉法(Tomáš Rafa)的“新民族主义”系列。这是以欧洲街头活动为主的在地影像记录,有波兰民族主义者的呐喊和游行、柏林反资本主义的示威、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边境难民的四散与流离状况等。它们昭示着欧洲由来已久却在近年集中爆发的危机。同样以欧洲为核心视角,西班牙艺术家丹尼埃尔·加西亚·安杜哈(Daniel García Andújar)围绕着“战争”的母题,探讨了20世纪以来战争的不同模式及其对社会和艺术的影响。他以弗朗西斯科·戈雅描绘西班牙内战的《战争的灾难》系列为引子,以45副之多的体量,借助广博的历史档案以及高新的数字科技和机器绘图,呈现了战争的深化和泛化——而这样的危机,随着中性的科技进步,反而预示着消极可怖的未来景象,除却直接可感的军备扩张和核战争危机,还拓展到技术操控的极权、无所不在的审查和机器的控制等等。

托马斯·拉法视频系列 照片版权:吕智强

丹尼埃尔·加西亚·安杜哈作品局部 照片版权:吕智强

拉回本土的语境,中国艺术家吕智强和贾淳的作品尽管媒介和内容迥然不同,但却都能让人感到背后潜移默化的一种社会推动力。吕智强的声音装置《告诫》是中国教育体系下的产物,他将展厅的一角刷上绿色的墙漆,模拟出学校教室和走廊的样子;走上亭台,听到重复的告诫和灌输,凝合了自我励志的话语和意识形态的宣传。展览中呈现的无论是中苏的篮球交流还是中国武术的体育化道路,都能看到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之力和辐射能量。

吕智强 《告诫》 照片版权:吕智强
贾淳作品 照片版权:吕智强

曾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闻名的画家林岗先生,在改革开放后,从政治主导的风格转到了纯粹抽象作品的创作。他的个体实践揭示着,在无法或者疲于直面社会问题之时,艺术总能退回唯美的层面,成为主体的选择和变相的博弈。来自荷兰的画家保罗·德里森(Paul Drissen)则仍然持续着一以贯之的抽象实验,超脱于时代的各种风潮,以宗教的执着反思着未知的艺术本体的疑难,延续着“为艺术而艺术”的古老命题。即便二人的抽象创作不属于社会现实的“十字街头”,但他们勾勒出的艺术图景却又是核心地处于艺术问题与社会问题的交叉口。

林岗作品 照片版权:吕智强

保罗·德里森作品 照片版权:吕智强

策展的意图兼容并包,“十字街头”被理解为人世间纷繁的现实社会,又隐喻着艺术在社会变局中的多重选择。它既容纳了真实记录欧洲街头行为的影像,直接揭示社会现象;又包含了在多国社会语境下十分个人的、远离现实的抽象艺术创作。它们各自的存在并无直接联系,但在展览中,它们成为了有机的一体,充分而完满地填充了“十字街头”的物理空间和情感维度。

尽管如此,仍然有极其耀眼的作品,不安于几乎无所不包的叙事,而隐喻、洞察着深刻的问题,和当下的时代发生不可断绝的联系。韩裔美国艺术家李仁美(Inmi Lee)借由卡夫卡的小说《在流放地》的遗失手稿,信誓旦旦编造了一个极其令人信服的谎言。当观众驻足观看纪录片,他们真的以为这是卡夫卡的历史故事,但作品却仅是“卡夫卡式”的吊诡讽刺。李仁美说,“我们永远不能接近真相,除了通过撒谎”。在后真相的数码时代,这是艺术家的焦虑,这也是悲切的现实。在李仁美作品一旁,是一幅三米乘四米的大画,是当时77高龄的袁运生先生于2012年绘制的《看无字碑》。较之艺术家同期多数具有抽象性和表现力的作品,这幅《看无字碑》的写意成分少,刻画程度深。无字碑的语义不明、模棱两可,而这种情绪既属于画面中的老者,也属于看画的观者。两个作品的并置,恰巧应验着当下的个体心态:我们总在认真严肃地注视或倾听着什么,要么琳琅满目,要么声音驳杂,各种宣言和号召都歪歪斜斜写着“真相”二字,但字缝中却尽是“虚无”。

袁运生 《看无字碑》 照片版权:吕智强

艺术刺探、揭示着这些问题,多数情况下,无力提供出路,不得已或主动地指向自身的狭小空间。“十字街头”及其所选作品都有着强烈的表达,但其整体呈现也彰显着如此问题:它是狭小的。

安仁承办双年展主要在于注资企业的小镇旅游的更新计划,举办地尚处发展初期,观展人群自然受限。另一方面,艺术以自身的语言和隐喻作为表达,本就是在浅浅地低吟,在走马观花的旅行地点,其发出的亮光难免变得更加熹微。展览语言的复杂性和深奥性,如果仅仅泛泛游览,是无法彰显的。与之匹配的,不应该只是单一的空间结构和场地提供,更应该是系列的导览、讲解、讲座、文化讨论和完备的基础设施。现场的呈现不免让人感到缺憾。

绕了一圈,“十字街头”的归程仍是启程,发着熹微的光,映照着社会的风波,内心的彷徨和艺术的无力感。但即便无所适从,依然在诉说,至少在发声。“十字街头”是这样的一种尝试,提示我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尤其在当下,艺术能做的有限,但却仍然可以呈现:有外化的极为明确的社会素材,有隐喻的讨论谎言和真相的晦涩作品,又有塌缩为单纯而纯粹的抽象语言。只有从整体而言,他们才是当代的艺术,那么无力,那么奋勇。也许一无是处,但是艰难地发声。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