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洁︱我们对白乐天的爱

徐美洁
2018-01-06 12:21
来源:澎湃新闻

唐朝的故事其实不需要批评,展现出来就是美。所以陈凯歌导演的《妖猫传》一出来,我就把一年也没几次的观影活动,毫不犹豫地贡献了出来。进了影院才知道,主角是诗人白乐天先生。这就对了,说起大唐,他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角。电影里杨玉环是人见人爱的“大唐之魂”,杨玉环又表扬李白,说:“大唐有你才是真的了不起。”英俊小生白乐天,则对这两位都倾慕不已。这无限循环的爱递降下来后,白乐天先生就成了真正的大唐代表,“鸡林重金、歌女增价”的故事,竟然不是李白而是他,可见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程度。甚至现在到西湖去,白堤就是要比苏堤奔放,艳丽一点,让人感叹爱的偏心,还具有延续性。

黄轩扮演的白居易

张榕容扮演的杨玉环

宋代有很多白乐天的迷弟(迷妹肯定不少,奈何有天然的记载短板),比如苏轼。“苏东坡”这个号,就为仰慕白乐天而来,洪迈在《容斋随笔·东坡慕乐天》里作了整版考证。白乐天有《东坡种花诗》:“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 “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又有《步东坡》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从偶像的口里,声声都出来自己的名字,想想都激动。记了白乐天不知多少条花边的洪迈,毫无疑问也在迷弟之列。

明代对白乐天的爱稍显扭曲,其实这是从宋代就开始的一个现象,虽然理由各有不同,但都是艺术评论中的不满。宋人集中在对他《长恨歌》的讨论。张邦基《墨庄漫录》:“白乐天作《长恨歌》,元微之作《连昌宫词》,皆纪明皇时事也,予谓微之之作过乐天。白之歌止于荒淫之语,终篇无所规正。”张戒《岁寒堂诗话》甚至结论:“《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殊不知,白乐天一直视《长恨歌》为最得意篇章,压卷之杰构,是当时人极赏,流播最广作品(陈寅恪语),却被宋代人从头到脚批得一无是处。这与当时的理学思潮有关,后来的革命样板戏,作为第一要素考量的并不是艺术,看来也不是思想的发明,而是一种常见的思维圈套。
明代复古派兴起,“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个“盛唐”标准,把白乐天划在“最爱”榜之外,白先生地下得知,恐怕也只能同电影中一样,感叹“没有生在李白那个年代”。复古派“后七子”王世贞、李攀龙主盟文坛时,阳明心学已是主流思潮,对白乐天的批评,自然与宋儒不同,但批评标的还是《长恨歌》。诗中“没有讽谏”的政治不正确,虽然有人提,但不是主流。主流批评针对的是他“平易”的写作特点,这在复古派看来,有点下里巴人似的“不入格”。所以王世贞的评语是:“《连昌宫辞》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弇州山人四部稿》)胡应麟作为盟友,品评也差不多:“《长恨歌》妙极才人之致,格少下耳。”(《少室山房笔丛》)

还有一派是索隐派,以杨慎为代表,指出《长恨歌》中与史实不符的地方,说:“《长恨歌》工矣,而用事犹误。”(《升庵集》)索隐派的方法为陈寅恪先生继承并发扬,解读《长恨歌》中的史实与人文关系,是其名著《元白诗笺证稿》中的开卷第一篇。但要说他们不爱白乐天,那是假的。王世贞最爱的诗人,唐代是白乐天,宋代是苏东坡。什么是爱?念念不忘,最是长情。人们对《长恨歌》的批评,可作如是观。

唐人张为在《诗人主客图》里说白乐天是“广大教化主”,指的是他的诗歌成就。但白乐天的魅力显然是超出诗歌界的,据说他离世,唐宣宗为作悼诗:“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唐摭言》)又由于他习禅理,也曾在诗中记“乐天院”的故事,所以就连佛、道两界,也争着拉他做形象代言,有僧人效乐天诗体作偈,道教则封他做“蓬莱长仙主”(白玉蟾《海琼白真人语录》)

还有一种传言,说白乐天其实跟霉霉(流行乐创作歌手泰勒·斯威夫特)一样,爱写“鄙视诗”。不过一是鄙视“前男友”,一是鄙视“前政敌”。宪宗皇帝想让白乐天当刺史,王涯却说他资历太浅,只好做江州司马,与歌女同成了“天涯沦落人”。但不要紧,甩了前男友,就可以开始写歌鄙视了。政敌也有落败的时候,王涯落职了,白乐天就有诗:“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又说李德裕看不惯白乐天,但李德裕也败了,被贬崖州,白诗人当然不能放过,连作三首诗表达快意,其一篇云:“乐天尝任苏州日,要勒须教用礼仪。从此结成千万恨,今朝果中白家诗。”(语出《韵语阳秋》)有人考证李德裕被贬在白居易卒后,所以觉得传闻不可信,并连带怀疑其他的“鄙视诗”。考证的局限,是忽视了一种心理:人们愿意让这位才子来代表,写一些畅快的“鄙视诗”。况且像这样的诗句:“今日怜君岭南去,当时笑我洛中来。”(《闲卧有所思二首》)或许只是调侃朋友的,但联想起爱恨情仇来,也未免不可。又或许,被超级偶像写进诗歌里传唱,连“前男友”、“前政敌”,都要被围观艳羡呢。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里说:“白居易对后世文学影响最深的不是‘直而切’、‘核而实’的讽谕诗,而是他的表现了士人人生态度和心理特征的闲适诗。”笔者暗中揣测,士人最向往的,不是他能写闲适诗,而是他能跳“霓裳羽衣”舞。宋、元、明、清而降,家里有点余粮、愿意偷懒的,还是可以躺在后堂的睡榻上,花园的亭子里装睡的。睡醒了,展纸研墨写一首闲适诗,和陶,和元白都没关系,风轻云淡,其实心里愁得要死。范仲淹《木兰堂》诗写:“堂上列歌钟,多惭不如古。却羡木兰花,曾见霓裳舞。”这是羡慕木兰花,还曾见盛唐光景。

到宋代,霓裳羽衣曲还有流传,但舞已失传(欧阳修《六一诗话》)。白乐天会霓裳羽衣舞,他在苏州任刺史时,曾亲自教会歌女这支“神舞”。依据应是来自他的《霓裳羽衣歌和微之》诗:“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妍媸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笔记也递相记载。宋范成大的《吴郡志》,明王鏊的《姑苏志》,宋、明人的诗注,都对白乐天曾任舞蹈教习这事念念不忘。可见士大夫能舞蹈已经成了稀有之事,既不受道德上的评价约束,又有那心情,确实不易。盛唐之所以可艳羡,就是那么一段可以跳舞的时光。明王世贞《答王贡士文禄》:“每辱足下一赐书,辄浮白呌舞至醉。”场合在私人宅邸,可能只是手舞足蹈,并不成艺术欣赏之舞。到了清代,甚至都不能跟明代文人一样打秋风了(容易出事),大学问家们也要辗转教馆间,谋生尚且不及,哪有心情舞蹈。所以,流行乐作家、“鄙视诗”发明者、舞蹈教习白乐天,没有理由不被爱。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