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田野:中山大学历史系研究生西樵田野考察手记

李幸(中山大学历史系)
2018-01-05 10:00
来源:澎湃新闻

又是一年冬季,长途大巴穿过繁华热闹的广州城,向城市的外围开去。一路上,钢筋水泥搭筑的现代高楼被抛诸身后,视线愈渐开阔。中山大学历史学系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西樵田野教学活动自此拉开序幕。

提到田野,多数人总将其与人类学联系起来,并认为伏案苦读才是历史学人做高深学问的正途。但实际上,历史学亦有着悠久的田野传统,历史学人走向田野,更容易获得对史料语境的理解和把握,其意义不可谓不深远。中山大学历史系的黄国信、温春来两位教授一直以来重视田野实践在历史教学中的重要性,每年都会组织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前往佛山市的南海区西樵镇等地进行田野考察;并已组织编写了《历史学田野实践教学的理论、方法与案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一书,作为历史学田野实践教学的教材。今年,已经是西樵田野考察的第八个年头。

在田野里解读碑文

西樵是本次田野实践的首站,其在明代著名理学家湛若水的笔下是一处堪与桃花源媲美的妙处。湛公在《寄应原忠吉士》中写道:“西樵在江海之中,四邻无山,壁绝侵云,鸟道以入。中有宝峰寺,锦岩岩庵,又有碧云、云端、云路、石牌诸村,宛若桃源。其居人约有二百烟火,皆以种茶为业,烟霞之下,高敞盘郁,可以居高望远,最为西樵之胜处。”而今来到西樵,其不复“宛在水中央”的与世隔绝模样,但清幽秀美依旧;各村中的居人也早已远不止两百烟火,但还是保留了古色纯朴的风貌。除西樵周边的简村和民乐两条经典教学路线外,此次考察还由学生根据各自的研究兴趣,自主设计了九江、高明和鹤山三个田野点。

简村郭家兆诜里

田野活动开始前的一个月,承担教学任务的老师就向我们讲授了结合田野解读文献的方法以及进行实地考察时的注意事项和相关技巧。老师还布置我们阅读了大量的官方档案和民间文献,督促大家在田野前做好坚实的文献储备并形成各自的问题意识。

在黄国信、温春来老师的指导下,参加田野的研究生们被分为四组,由在西樵有着多年田野经验的李晓龙、任建敏、徐靖捷等田野导师分别带队。在下田野之前,老师要求我们反复温习田野点的文献资料,带着从文献中得来的问题去调研该地区。但当我们真正走进简村、民乐这些村落时,却发现以前之所读所想与当下之所见所感有着很明显的差距;加之我自己是第一次参加田野考察,就更加有一种茫然无措之感。

首日田野,老师带我们进入简村,率先来到了圣堂古庙(北帝庙),此庙据说是由简村开村始祖简桥仁的后代所建。文献中有载:“北帝是供奉主管水利之神,妙乐天尊土地,北方真武玄天上帝,人称北帝公,庇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此乃民之所向。”此庙亦是现今南海区四大古庙之一。但是当我们真正走进北帝庙,却发现其占地不过二百平米,若走马观花的游览,五分钟就能绕上一圈。庙内神像、神案、石柱就沉默的立在那里,我拿出手机拍下它们,却不知道这对我了解这座庙的历史脉络、这座村的发展变迁有什么作用。神案前有一位老伯坐在木椅上,满脸沟壑,腰背佝偻。博士师兄师姐们欲上前与他攀谈,却发现老伯只会说粤语,我们一行人中只有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姐通晓粤语,于是他们就主要负责了访谈。我凑上前希望能听得一知半解,却发现完全是两眼摸黑。从北帝庙出来,老师又带我们走访了村内的东社、北社、岗头社等社,以及十分重要的丁字涌和绮亭陈公祠。在社前,我们总能看到高大的老树,树皮粗犷、纹路凿深,树身暴筋虬结。这时老师就和我们分享了他自己总结出的田野经验:水流汇处多有庙,池塘面前多有祠,大树底下多有社。

一天的考察结束,我只觉得昏天黑地,隐隐觉得丁字涌这一村间的交通要道、村内的陈郭两个大族、以及村里供奉的社庙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关联,但却难以找到其中的症结。在晚上的讨论汇报中,老师和师兄师姐们依据白天的田野观察所得,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关于简村的故事,我们才最终将原本分散的要素逐渐勾连成一条连贯的脉络:简村内有一条丁字状的主河涌流过,整个村落沿这条绕村而过的河涌呈环状分布。村内居民多种桑养蚕,通过丁字涌,村民可将蚕丝运出,西可到太平,东可抵民乐、官山,远可通佛山、广州。而居住在涌边的家族依靠地利,把握运输命脉,渐渐成为村内的掌权者,如陈氏和郭氏。这些大族在夺得经济上优势地位的同时,自然而然的开始掌握社庙祭祀系统,从信仰层面将整个村社整合。简村的地理、宗族、信仰就这样融进了历史发展的脉络中。

民乐地区是我们田野考察的第二站。民乐在近代是西樵地区的蚕丝交易中心,包括藻美、云滘和儒林三乡。在藻美村,老师带我们走访了吴氏宗祠和英灵古庙(天后庙);在祖仁村(旧属云滘),我们探访了潘氏祠堂和北帝庙;在海边村(属于儒林),我们走览了梁氏宗祠;最后,我们一行来到民乐市场。市场建在堤上,两边就是涌道。在这里,我们看到文献中屡屡提及的民乐窦。民乐窦建在大江和河涌的交汇处,是当地重要的水利设施,其功能在于蓄存和泄放围内的积水,不仅关系到河涌的船只航行,还关系围内农田的灌溉。

民乐窦读碑

每到一个村子,老师都会让我们对当地居民进行采访。较之第一天因听不懂粤语而对访谈产生的排斥,民乐之行中,我已经愿意主动找寻合适的访谈对象,并借助手势和纸笔与其交流。通过实地考察、访谈和阅读文献,我们发现藻美村是以吴氏家族为首,祖仁村以潘氏家族为首,两家都是当地的大族,彼此为了争夺对民乐窦和民乐市场的控制而持续竞争,最终联合起来掌握了市场的管理权。而海边村的梁氏则是外来的水上人,较之于在基内的藻美、祖仁,海边村地处基外的泥沙淤积地,是后来才上岸定居的。为了与基内开发较早的村落大族竞争,这些水上人也开始修建祠堂,构建自己的宗族,从而确立自己身份的正统性。区域内不同家族间的斗争让我不由想起三毛的一句感叹:“人,真是奇怪,没有外人来证明你,就往往看不出自己的价值。”这些家族一直的追求是“有份”的感觉,而这种“有份”却总是借由排斥“外人”而实现。之后,由于桑基鱼塘的发展、经济协作的需要,民乐地区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整合,藻美、云滘和儒林三乡共享水利圈、北帝祭祀圈,并接受三乡公局的领导,最终形成了以民乐市为中心的经济共同体。

桑园围水利

我们一行人走在堤上,看着长日尽处,远方的霞光仿佛映射出了百年前的民乐:堤上的市场还人声鼎沸,堤旁的涌道还船只络绎,民乐窦的闸门闭合间,便放走了无数个春秋。人世沧桑变化,足叹矣。

集体考察了几日后,同学们对田野都有了一些自己的体悟,也形成了各自的问题意识。之后的几天田野,我们开始以小组为单位,结合之前的文献搜集和阅读,在既定区域内自选田野点,自定田野主题,进行独立考察。我们组确立西江两岸的市场问题为调研主题,将调研地定在西江北岸的九江区和西江南岸的高明区。九江区的九江大墟和高明区的杨梅墟、井头墟、三洲墟都是西江两岸古时重要的墟市,在今天它们有的依旧是区域内的市镇中心,有的已经没落,沦为最小的基层市场。我组对区域市场的考察涉及到商品运输、商贩群体、集期设定、墟的管理、市镇中心的变迁、市场层级的构建等问题,尝试运用施坚雅的基层市场共同体和市场等级体系理论,叙述西江两岸市场形成与变迁的故事。

杨梅观音禅寺

在田野过程中,我们不仅要和村民交流沟通,还要通过释读碑文与逝者对话。我们组在破排角遗址发现了两块石碑,于是师兄师姐们便走到墓碑前拂去尘土、开始断字录文,我在远处踌躇着不敢上前。师兄师姐录完碑文后对我说道:“历史人有时就应该放下仪式上的忌讳。”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之后,我们又在一间废弃的老屋前发现了一块嵌入墙壁的石碑,碑上有数处被水泥溅到封住了。这时师兄师姐们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砖石,小心的敲开封在碑上的水泥,接着用水擦净,并辅以面粉涂抹,一步步复原出了碑文的原貌。我在一旁看着这一过程,只觉得他们又演绎出了属于历史人的仪式感。我蓦然间明白:所谓仪式,形式不是最重要的,内里的信仰才是。师兄师姐们在墓碑前放下的是形式,而他们在古屋前却诠释了对田野、对历史的信仰。

两日的分组田野,各组每晚都要进行汇报交流。除了我组关注的西江两岸的市场问题外,别组调研的主题还有:桑园围管理中的水利建设和“基主业户”制度、桑园围内外的人群组成与宗族构建、西江流域的瑶乱与海盗问题等。各组在相互的交流和诘问中,不断凝炼各自的观点、梳理各自的逻辑、填补各自的材料,甚至发现了彼此研究问题之间的互通与联系,尝试共同构建起区域内经济、社会发展的宏观图景,极具启发性。

田野访谈

最后一天,各组一起前往鹤山县进行考察。历经多天的田野训练,我们进入官田村和水心洞村后,已经可以迅速的开展调研。有人去寻找庙社,看到重要的碑刻就用面粉抹碑,之后辨字读碑;有人去走访祠堂,并询问是否有族谱,以增补田野文献;有人去村间访谈居民,听他们讲述村子的历史,以此探究村落历史记忆的构建;有人去绕村观测并绘制人文地图,记录村子的地形布局和标志建筑……相对于第一天的举足无措,最后的一天我们已经变得淡定从容。大家不再走马观花的踏访古村,我们开始在田野中解读文献。“田野”二字,唯有经历,方能懂得。

当温春来老师宣布本届西樵田野考察圆满结束时,所有同学都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六日时光里,大家走出书斋,将文献书本赋予我们的表衣脱尽,用纯粹的心深入乡村内部去感受、去体验、去融入。每个人收拾自己的心情、梳理自己的记忆,都会萌生出不同的体悟。虽然我们在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研究道路上还有漫漫征程,甚至可能像《目送》里描写的“马陆”一样:无数只的脚,无穷尽的奋斗,一生的努力,只能走一点点的路。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一次新的经历,每一份新的收获都是值得庆贺和铭记的。所以还是喜欢胡适的那句:“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学术研究之豁达,当如此!

一辈子是场修行,短的是六天的田野,长的是学术的追求。我们,依旧在路上。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