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米花之味》是一部美丽的电影

澎湃新闻记者 高丹
2017-12-26 11:16
来源:澎湃新闻

《米花之味》海报

当我们想到留守儿童、想到偏僻的山村、想到进城务工人员、想到因为贫穷或者是盲目的信仰而被耽误的生命,我们眼前是一张张挂着泪水的脸,一帧帧颗粒粗糙、色调晦暗的画面,特写镜头撕扯和放大着人的痛苦。

这一切距离真实有多远,我们在荧光闪闪的屏幕后面为这个远方而心碎或者为自己享有着一切现代化的便利而庆幸着时,那个遥远的村庄明明灭灭的油灯或许正照亮佛祖的脸,傣族村寨青绿色的屋顶下映着月光,屋里的油锅中正炸出香脆的米花。

《米花之味》剧照

在拍摄《米花之味》之前,导演鹏飞在取景地云南沧源的一个村寨中待了一年。他刚去的时候正逢整个村寨在为马上到来的泼水节排练舞蹈、准备食物。当地信奉小乘佛教,每一个寨子里都有寺庙,泼水节的时候,要先用水给佛祖擦洗身体,然后用这个水泼到人身上来表达祝愿。相比于之前设想的凋敝和落后的情境,鹏飞在这里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信仰和习俗润色下生机勃勃的村庄。

作为一个偏远的村庄,这里同样要面对强壮年进城务工、留守儿童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应该是眼前这个美丽的村庄和有趣的人群脚下的一条暗河,你能感受到某种胁迫和不悦,但不该是遮蔽村庄全部欢乐的黑色幕布。鹏飞觉得:我不想要一种卖惨的、悲情的方式来表现,我想要用一种新的方式,让它明快、幽默和调皮起来。

在首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米花之味》获得观众票选的“最受欢迎影片”,导演鹏飞展示奖杯。

《米花之味》讲述的是一个进城务工的母亲回到村庄以后与女儿的相处,同时也穿插着整个村庄的现状。少数民族风情和格外被推崇的宗教制造了陌生感,一切都更加神秘与新奇,鹏飞也把生活中很戏谑的情境加进去。在体认到那条社会问题的暗河之前,《米花之味》首先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鹏飞和艺术总监马克·穆勒先生,在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出席互动活动。

《米花之味》走了很多电影节,它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也在平遥电影展、大理国际电影节等展映,目前鹏飞正在谈宣发的事宜,希望明年二月这个电影可以上映。这是鹏飞的第二部长片,但是他得到许多大咖的加持:蔡明亮的御用摄影师廖本榕担任该片的摄影师、北野武作品的配乐师铃木庆一为该片配乐、该片剪辑陈博文六次提名金马奖,是《一一》《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电影的剪辑师。

《米花之味》的点睛之笔在最后面母女在溶洞中跳的一支舞。影评人木卫二评价道:“面对结尾的上古洞穴和壁画暗影,影迷总是热衷于按图索骥,认为导演偷师现学了谁谁谁,却从没有想过,这是不是在中国电影的疆域里,挖掘出一道全新的,打通地下的光亮路径。”

《米花之味》剧组在溶洞内合影

母女进入到一个有两亿年历史的溶洞,溶洞中有形状像佛的石钟乳,当地人名之以“石佛”。为了祈福消灾,大家要去给“石佛”跳舞,但是正赶上当天溶洞所在的景区关门。大家被卡在外面,母女二人从铁门的缝隙中钻进去,走进了溶洞里。

鹏飞说,《米花之味》或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在讲一个云南傣族的故事,但进入溶洞以后,他想讲一个人类与自然的故事——突然闯入的一对母女对于一个两亿年的溶洞来说是多么短暂,当一个肉体的手触摸岩石,一个生物去触摸一个有很长时间的一个物质,你会强烈地感受到所有问题的消解,而只剩下最质朴和原始的情感。

《米花之味》剧照

《米花之味》溶洞中的情节是多义性的。首先溶洞是在传统和现代、宗教信仰与现代化生活、乡村和城市纠葛与交锋时,加入进来的第三方力量——自然:一个极久远而宏阔的庞大力量,它将整个故事带到一个更深邃的氛围中。

英泽饰演的女主一直是对宗教有反叛的,比如她几次到寺庙都没有脱鞋,她也对各种关于寺庙长老的话置若罔闻,闯入女人不能涉足的寺庙禁地。但是在溶洞中她跳舞时面色极庄严虔诚,这是她发自心底的对于自然力量的叹服。她可以对于人为创造的一切神和偶像都持质疑的态度,但是对于溶洞里这种空旷而久远的、由于时间的累积而形成的崇高和令人震慑的壮丽,则没有人不匍匐在它的脚下。

最近我们也和导演鹏飞进行了对话。

【对话】

澎湃新闻:你谈到《米花之味》故事中的人都有原型,你在当地实际看到的情况是怎样的?

鹏飞:沧源是风景非常优美的,但是同时也的确有一些问题。比如现在云南在大力开展旅游拉动经济,有一些寨子就没有太好地保护自己的传统,完全看向金钱。我去中缅边境之前我以为都是泥泞的路,孩子没有鞋穿什么的,但是当地物质上实际不太差。因为爸妈在外打工,会送钱回来,很多孩子都有手机,本来家长给孩子手机是联系他们用,但孩子们到处蹭Wi-Fi,蹭寺庙的,长老不高兴就把Wi-Fi关了,然后他们就去镇政府蹭Wi-Fi也要玩这个游戏,到了晚上十一二点都不回家,这个问题是比较严重的,我在电影中也着重说了这个地方。

《米花之味》剧照

澎湃新闻:看到你的呈现都是很客观与克制的。喃杭生病,家里人首先是请神,延误了治疗。信仰对于当地来说是一种支撑,信仰和传统维系着村庄的秩序并建构人的精神,同时人们也受信仰之苦。你作为一个外来人,在经历这些的时候是否常想出手去改变什么?

鹏飞:我在那里待了一年,我首先是把自己当成当地人,当地的孩子给我起佤族的名字,我和他们一样吃当地的食物。我一开始有猎奇心,后来我会着急每一家的事情,比如孩子志愿填错了,我就想办法帮他,把自己当大哥哥,有时候还想着请教山神指点一些。如果说我真的帮到什么,更多的就是心灵层面的沟通。

《米花之味》工作照

我没有职责和资格去判断人家对不对,比如小孩儿病了,现实中也没法儿左右,那里很多孩子都生病,我和当地的一些社工为孩子筹钱去大医院治疗,路途遥远,那时候没通飞机,医疗费用也高。姥姥姥爷不太在意,就叫个魂儿打个吊瓶这样,但很多孩子都是很严重的病。到后来孩子也等不到筹够钱去大医院治疗就过世了。

日本音乐人铃木庆一

澎湃新闻:和铃木庆一的合作是怎样的?

鹏飞:我很喜欢北野武的片子,铃木庆一是北野武的御用配乐师。我在沧源写剧本时,常开车在山上走,听铃木庆一的音乐。他会把乡村的点点滴滴的声音用在打击乐里面,比如鞋走在泥巴里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锄头的声音,有点电子感也有点现代感的声音。我就写信给他希望他能给《米花之味》配乐,他看了剧本后很爽快地答应了,后来就来了云南,他要体验空气的湿度,体验温度和颜色。我把片子的段落给他看,让他放手去做,他写了十三四首,最后放进来九首。他选择在片子中的入点,我来选择在哪儿停。

澎湃新闻:之前访谈中你谈到曾反复看《无人知晓》《菊次郎的夏天》《奇迹》《东京物语》等片子,你对日本电影的观感是怎样的,有没有投射到你的创作中?

鹏飞:我很喜欢日本电影,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北野武、是枝裕和,我都很喜欢。我也没办法讲出为什么喜欢,可能就是潜移默化的。他们有一个共同地方就是画面简洁,不煽情。

鹏飞曾在微博上说过,对其影响最深的四位导演。

我在台北电影节的时候拜访过是枝裕和,他的《无人知晓》拍小孩拍得很好,我让他给我一些指导,他说不要让孩子看剧本,否则他们会按照他们看电视的一些经验来给你表演。第二个是要找出孩子王,孩子拍戏时闹别扭、耍脾气,大人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时,孩子王可以解决。另外要注意拍摄的前三次,小孩没有耐心,三次拍不好就等等。

《米花之味》剧照

澎湃新闻:你在沧源写剧本时有怎样的考量?

鹏飞:我当时想有三个地方我一定要坚持,首先是我想以一种轻松愉快的方式去呈现,第二个是我一个城市镜头都不要出现,但是要能够感受到城市在周边向这里压迫,第三个就是要以一场舞蹈结束,我那一年多都在舞蹈中度过,这是非常原始的、非常虔诚的表达。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当地的宗教信仰?

鹏飞: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就是拍摄“山神附身”的这场戏时,我一直很焦虑,不知道该怎么呈现,(我)其实是不相信宗教的,但当我不会拍山神这场戏的时候,我去求山神,我说:非常冒昧,要拍一场山神附身的戏,我也没什么灵感,希望你能保佑。然后拍摄时,我摆好机位,给演山神要附身的那个老奶奶点上烟,她抽不惯我的烟,她一抽就咳,她一边咳嗽,嗓子眼睛红了,她一边跟副导演摆手,意思是说不能拍了。但是她这个状态正是我们需要的,所以她继续演下去,竟然一句台词都没忘,状态也很好。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