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晨︱是天书奇谭,还是作死前传?

李清晨
2017-12-18 14:40
来源:澎湃新闻

继《众病之王:癌症传》之后,穆克吉的最新力作《基因传》也将与中国读者见面。

不过,在有生命出现以来的漫长岁月里,生命世界里的万物一直意识不到基因的存在,直到万物的灵长——人类在历经艰苦卓绝爬上食物链的顶端之后,发现了神奇的遗传现象,才开始了寻找决定众生命运神秘代码的序幕,和所有的科学传奇一样,这个故事,也始于古人基于粗略观察之后的大胆猜想,这样的猜想当然一定是错的,大自然的奥秘一向对人类非常吝啬,对于这样的认识起点,我们通常都不会特别苛责古人,但这个故事,拿到今天来看,至少也会把所有的女人都气炸。

《基因传:众生之源》中译本

毕达哥拉斯认为,男女两性在繁衍中的作用是不同的,其中父亲提供胎儿形成的必要信息,而子宫只是个提供营养的容器。在毕达哥拉斯去世数十年之后,一部戏剧中提到一场法庭辩论,其中为弑母者辩护的说辞是,杀人者与被杀的母亲并无血缘关系,孕妇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人类孵化器,只有男性的精液中才携带着遗传的信息,因此,母亲只是起到了哺育生命的作用,并非人类的祖先,男性才是孩子的祖先,被杀的母亲只是杀人者旅途中的过客而已……

这显然是很荒谬的观点,人们其实很容易发现,一个孩子既可能像父亲也可能像母亲或兼而“像”之,不过,一个孩子如果特别像其父,而不那么像他的妈妈,好像母亲通常也不以为意,不过要是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完全不像丈夫的孩子,那就不太好玩了。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毕达哥拉斯的名字总是与三角函数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将父母分别视为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条边,那么孩子就是那条斜边。按说,这个比方也大差不差,这不是说明了父母双方共同决定了孩子的情况吗?可这一学派偏偏解释成,父亲决定天性,母亲提供营养……得,又绕回去了。

相比之下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倒是稍有进步,他认为是父亲的精液和母亲的经血共同塑造了胎儿,理由是女人怀孕后就会停经,那经血哪里去了?当然是去组装胎儿去了,这倒是与我国古人提出的“父精母血”之说暗合,只不过中国古人自“父精母血”之说以后,再也没有任何进步,而欧洲却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先后迎来了孟德尔与达尔文。

当遗传学与进化论遭遇,便恰如“金风玉露一相逢”,生物学界从此便换了人间。

但科学的发展,往往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优生学的恶之花,悄悄在欧美孕育,而后终于酿成滔天浩劫,耻辱柱上终究钉死了若干国家的名字,但人类是否会吸取历史教训不再重蹈覆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界并不像自大的优生学家那样急于消灭劣等人类,自然变异也许是生物体的某种重要储备,这种财富甚至比生物体自身的责任还重要。保留丰富的遗传多样性,就是保护生物体进化的能力,这样的“不仁”,也许才是最大的仁。

基因由一个猜想中的遥远模糊的概念,其面目逐渐至清晰可辨,当DNA双螺旋的结构横空出世,人们赫然发现,由DNA编码的密码子其实就是决定所有生物命运走向的“天书”,这部“天书”有自己独特的单词、句子和语法,而由此“天书”写就的文章即天下众生万物。

一把刀,能削到自己的柄吗?由“天书”写就的人类,有可能揭开“天书”的奥秘吗?

穆克吉的这本书如果用一句话来概述,那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寻找天书,发现天书,理解天书,学习天书,利用天书……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有一部绕不开的动画神作《天书奇谭》,天庭不肯让天书流传于人世,就是担心在人间引发灾难,这也正如当下有些学者的忧虑——谁能保证基因技术不被滥用?

1939年8月,忧心忡忡的爱因斯坦等人写信给时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信中说,科学界已经发现一种重要的新型能源,它将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如果用于制造炸弹,后果不堪设想……罗斯福感到危机迫在眉睫,1942年,美国率先制造出了原子弹。

纯粹的科学并不在意科学进步导致的后果,如果不是美国最先制造了原子弹,我们的世界将会怎样?

基因技术让科学家无意中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但他们会主动要求被管制吗?让一个刚刚会点燃火柴的孩子玩火无疑是危险的,那么人类在基因知识还相对匮乏的时候,匆匆做出的决定会是明智的吗?

已经掌握了部分天书奥秘的人类,事实上非但可以修改原有生物的性状,甚至已经可以造出新的物种了,这些物种一旦出现,将会带来何种后果?人类能扮演好“上帝”的角色吗?

红线,一共有几条?应该被划在哪里?

2015年春季,广州中山大学的黄军就团队无意(或假装无意)中跨过了其中一条红线,利用八十六份人类胚胎,试图通过基因插入技术矫正一个常见的血液病基因……在有宗教传统的国家,胚胎实验是不能被接受的,但我们中国的红线在于——生而为人,没生出来,那怎么能算人?

中国人的积极参与似乎打破了坚冰,一场利用天书的军备竞赛即将展开。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场军备竞赛的最终结果,连睿智如本书的作者穆克吉也不能未卜先知,这样一部五十四万字的科普巨著,最后却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是希望,还是隐忧?这段历史是一部天书奇谭,还是人类的作死前传?这一切,取决于未来。

在宏大的历史叙事背后,书中还穿插着穆克吉家族的遗传悲剧,作者在远古的遐思、技术的进步与科学家个人命运的跌宕沉浮之间来回切换,收放自如,大开大合,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广袤幽深的历史长卷,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科普佳作。但同《癌症传》一样,本书在结构上也多少有点儿高开低走虎头蛇尾的倾向,这固然是由于作者在截取题材时没有刻意制造“完整性”,而是尽量逼近最新的技术现状,同时也说明,无论癌症还是基因,人类的研究都不过是刚刚起步,如果最终人类可以熟练利用天书改造人类以及任意一种生物是未来医学的常态的话,那么当下所处的历史阶段,也许仅仅相当于传统医学刚刚发展到维萨里创立解剖学的阶段,未来虽充满希望,但目前一切都还很糙。

尽管我在这篇书评中也流露出了一些悲观情绪,但总的来说,我乐见基因技术继续谨慎地发展成熟,我愿意相信后基因组时代将会书写更美好的未来,不过,为了能够活着看到这一天,各位从今日起,就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比如我,再也不能熬夜看书写书评了,哪怕是面对如《基因传》这般佳作的诱惑。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