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悦︱上流社会地图

吴昕悦
2017-12-11 13:13
来源:澎湃新闻

怎样做我才是上流社会的人应有的样子呢——林真理子的《平民之宴》和埃默.托尔斯的《上流法则》给出的答案是:当你如此自问之时,便已断然不是那闪闪发光阶层的一部分,并注定为之承受西西弗斯般的痛苦。

《平民之宴》中,福原由美子父亲早逝,由强势的母亲一手拉扯大,谨记自己是医生的女儿,虽然一个乡村医生挣的钱未必有多少,但是母亲自小教育由美子:医生的子女即便是迫于形势住在普通公寓,也不可与其他住在普通公寓的小孩子混在一起。靠着母亲的努力,全家搬进了高档公寓,由美子也大学毕业,嫁了个典型的上班族,稳固了自己中产阶级的地位,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已经不再期待丈夫可以出人头地,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双儿女上——中产阶级苦苦往上爬的艰辛历程是几代人的不懈努力,是一场从童年便开始的战争。

这样的中产妈妈,每周末清晨带孩子去名校补习班的闹钟是她们嘹亮的战歌,她们精明美貌,青春不再所以更加盛气凌人,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她们把每一张牌都漂亮得打出去了,换得的筹码历历可数——名校的文凭,众人眼中成功的丈夫,高档的学区房,保养精细的面容和身材,昂贵的设计师套装——上流社会触手可及,因此大概没有什么比孩子的自甘堕落更让她们愤怒的了。

由美子的儿子翔明明小时候还听话努力,考进了私立学校,然后初中读完后就辍学了,并且一直拖到二十岁都没有步入正轨的意思,虽然日本的年轻人每个月打临时工也可以有三四万日元的收入,但是由美子期盼儿子进入稳定中产阶级,翔得过且过的生活状态让她渐渐失去了耐心,日子一天天过去,已经不是孩子的翔没有打算重回学校,还打算和一个高中毕业就来东京讨生活的外省女孩结婚,这婚事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由美子摇摇欲坠中产梦之上。

与翔的消极逃避相反,女儿可奈则不顾一切地渴望跻身上流社会,早在小学毕业时,野心勃勃的可奈便报考了富家小姐云集的私立学校,家里虽是工薪阶层,由于翔的辍学,倒也完满了可奈读贵族学校的梦想。然而可奈发现,挤进校门已是艰难,学校里面依然有三六九等:金字塔尖上的大小姐们都是从小直升的,而作为后来考取的学生进来便低人一等。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美貌的价值,美丽的容貌就和名校文凭一样,都不过是参加联谊会时去取悦成功男士们的筹码。

当可奈参加联谊去结识成功男士们时,也发现这个她好不容易削尖脑袋钻进去的圈子虽然在外人眼里闪闪发光,内部却也默默地划出了阶层——是东大还是早稻田,是东大本科还是研究生,是归国子女还是本国出身……可奈用尽心机最后拴住的金龟婿可谓是这个圈子里的钻石级:年轻英俊并且年薪上亿日元的股票经纪人。可奈顺利地成为了一个像她少女梦想中那样的六本木贵妇——穿着昂贵羊绒开衫,推着婴儿车逛名品店,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像她所计划的那样……

《平民之宴》中的一家人无不在苦苦挣扎,由美子力图稳固自己家人中产阶级的位置,也发自内心地蔑视儿子家庭贫寒的未婚妻,将其拒之门外;翔发自内心地抗拒中产阶级的理想,却一再地被身边的人拉进这个漩涡,先是家里人,然后是未婚妻,所有人都卷身于这场向着社会战争;可奈梦想嫁入豪门,机关算尽博得金龟婿后却发现情况急转直下,自己不过是踏进了新的循环,每一次以为自己踏入了名贵的圈子,都发现自己被现实推得更远。

埃默.托尔斯的《上流法则》

当代日本中产阶级自有其辛酸,而《上流法则》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纽约城展开了两个年轻女孩的悲喜剧。在纸醉金迷的曼哈顿,凯蒂和伊芙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美丽而穷酸,她们手里唯一的财富就是随着时间流逝正在迅速贬值的青春。她们同居同乐,患难与共,并在新年之夜一同遇到了“真命天子”——富有英俊的廷克。

对女孩们来说,廷克气度不凡,“神态间流露出某种自信,对周围环境出于礼貌的兴趣和友好中带着克制的专横,这是在有教养的富裕人家中长大的年轻人才有的”。

她们很快老练地从廷克的只言片语中拆析出了他的身家背景:“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老牌富人区后湾;“在罗德岛普罗维登斯上的大学”——常青藤布朗大学毕业;“在华尔街一家小公司工作”——在家里的基金工作;“住在上城”——在中央公园旁边拥有豪宅。

正中靶心,却是两支箭。

三人很快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他们都热切地想与对方分享自己的曼哈顿:凯蒂和伊芙带廷克去热闹的俄罗斯夜总会,廷克便带她们去上流社会的俱乐部。三人之间暧昧升温的关系像一场不露声色的探戈。谁都说不准,廷克喜欢的到底是文静聪明的凯蒂还是热情张扬的伊芙。

一场车祸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凯蒂和廷克并无大碍,而伊芙却被毁了容。

之前的暧昧和浪漫都被残酷的事实打碎了,因为“弄坏了就要赔”。

廷克担起了照顾伊芙的责任,伊芙也顺理成章地搬进了廷克在中央公园旁边的宅邸,接下来水到渠成,两人相恋确定了关系,三人行不再,痊愈后的伊芙随着廷克出入各种酒会,俨然是曼哈顿上流社会的新晋名媛。

凯蒂继续斡旋于廷克带她看到的和她自己的两个曼哈顿之间。对现实极度失望迷惘的凯蒂盛装打扮,去了纽约最高档的餐厅,掏光所有的钱吃了一顿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盛大午餐。过多的食物和酒只让她作呕,当她狼狈得一身冷汗想匆匆离去的时候,旁边桌的一对老夫妇则向她提供了帮助——显然,从就餐的场合和凯蒂的装扮,他们把她当作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一个“自己人”。老夫妇坚持让自己的司机送凯蒂回家,面对他们的好意,凯蒂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自己其实是住在廉价公寓,于是报上了一个她心知此时已经人去楼空的地址——廷克的中央公园府邸。

读者大可以站在道德高地嘲讽凯蒂的虚荣,但是她的渴望如此真实——一个贫穷而美丽的女孩在曼哈顿需要细细计算自己的筹码,她的青春美貌在被上司呼来喝去中迅速消磨。而一个富有而美丽的女孩则可以被人像艺术品一样珍视,有人去拾起她掉落的水晶鞋,亲吻她珠宝般的指尖——即便不渴求那财富,她也渴求那样的目光。她工薪阶层的父亲认为在餐厅一掷千金是不值当的,因为那钱用来买衣服可以保暖,买珠宝可以保值,用来就餐却是凭空消耗了的,在凯蒂眼里,这确实最高的奢华——这是她寒酸生活中一个小时的优雅,不可典当。

《平民之宴》中借由美子之口道出,电视剧里一样的瞬间,普通人谁不想有呢?即便不能过上那样的生活,有的人一辈子有那么一个瞬间也就够了。每个女人都应当保有关于自己二十多岁时一个夜晚的回忆:在纽约,伦敦,巴黎,东京,或是上海,华灯初上,她正是最美的年纪,妆容精细,盛装出门,街上的人向她投来欣羨爱慕的眼光,但她假装毫不在意众人的关注,因为此时她有约在身,关于她是去哪里见谁做什么都终将被遗忘,多年之后只有当时赴宴之路上那锦衣夜行的情景,成为她和这座城市之间封印式的记忆。

灯火通明的曼哈顿,还是六本木的高档别墅,都如盖茨比豪宅对岸闪烁的绿光,是幻梦之光,也是野兽之眼。年轻的灵魂和肉体被吸引而来,城市飞速旋转,将他们带到世界之巅,然后一口吞没了下去。

剧情急转直下,伊芙不别而去,战争拉开了帷幕,凯蒂斡旋于名士风流之间,却一点点发现了廷克的秘密——廷克在女孩们眼中是曼哈顿上流社会的黄金门票,在这光鲜的表面之下,他并不是那些嘴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之一,他也是出卖了灵魂才换得了自己的门票。

原来他带凯蒂和伊芙出入的奢华场所,他给她们看的“他的纽约”,不是“成功男士携女眷一掷千金”,而是“年轻的孔雀在自家后院炫耀羽毛”,那不是他的纽约,那是多年来荫护他的阔太太手把手教他走进的纽约。

凯蒂在廷克旧物里发现他少年时奉为圣经的乔治.华盛顿的《社交及谈话礼仪》,廷克恪守的上流法则——这是一个少年跻身上流社会的决心,他处处以此要求自己,把洋洋洒洒的一百一十条准则熟记于心,从举止仪态到衣着打扮事无巨细的约束,作为自己向上爬的地图。

然而上流社会的贵公子需要法则吗?只有为了进入名利场而苦苦挣扎的人才需要精心修剪自己的一言一行,战战兢兢地挤进别人黄金铺就的门槛。

当你付出了青春,牺牲了道德,仿佛梦想近在咫尺,却似乎每一步都让那梦想更远了一些,这是逆水行舟?还是这黄金梦本身不过是海市蜃楼,永远遥不可及?

每一次看似的成功,都是平民的盛宴。

只要你不回头去想:这纸醉金迷的一切,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也许它就真的是呢。承认也不丢脸。因为是人,就会以物喜,以己悲。

《上流法则》中与跻身上流社会无关的一言倒成了我最喜欢的法则:即便学识,优雅和金钱多么迷人,也要誓死捍卫那简单的快乐,绝不让任何人和事剥夺我们最本真的乐趣。

谁没有物欲呢,不过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自己的指尖碰触的活的东西多于死的:一朵花的茎叶,一只狗平坦可爱的额头,一双会笑的嘴唇,多于昂贵的皮革包,冰冷沉重的珠宝,一张张的钞票,和无以解忧的酒杯。

如果不能选择,那就记住乔治·华盛顿《社交及谈话礼仪》第一百一十条:

努力让胸中那被称为良知的小小圣火长明不熄。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