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穿越幻象,才能直面深渊

尔了了
2017-11-28 15:11
来源:澎湃新闻

关于电影《嘉年华》,女性主义、梦露意象的运用被各种影评说了很多,在这里,我想聊聊别的。

11月25日,《嘉年华》在第54届金马奖上摘得“最佳导演奖”。导演文晏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说道:“这不仅是中国的故事,也是全世界正在发生的故事。”

儿童性侵,确实是极具全球性的问题。但《嘉年华》引入深思之处在于它的背景。文晏并未将笔墨着力于性侵前和性侵发生时,而是集中展示悲剧发生之后的人与事,从这些极具中国特色的人与事的表达中,倒推问题出在哪儿:我们该做却没做什么?我们不该做却做了什么?

首先是二位受害者在性侵后的反应,两个少女对自己遭遇了什么并不清楚,在医院体检后,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是处女膜?”儿童性教育的缺位在这场悲剧中,被放在一个很值得探讨的位置。

然后是医生冷漠的检查态度,警察的粗暴询问与不信任,在面对受害者时,专业人士不仅仅是给出专业判断的“工具”,更应该是具备同理心的“人”,应该用专业态度避免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

最后是父母在事后的反应,得知女儿被性侵后,两个家庭对此的反应都非常典型。一个是母亲给了女儿一耳光,然后扔掉女儿漂亮的裙子,剪掉女儿的长发,斥责她“整天穿的不三不四”;一个是想接受侵害者的“私下解决”,拿了钱之后大事化小,正义的实现比不上名声重要。“对待受害人太苛刻,对待侵害者太仁慈”,是普通人包括受害者家人常有的反应。

这些准确而锋利的表达,让《嘉年华》这部作品在主题立意、社会价值上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也让它在叙事结构、电影语言上的种种瑕疵可以被包容。毕竟,有审美、有态度、有风格都有可能是好电影,但有力量的电影,不仅仅有可能成为好电影,还是被时代亟需的电影。

关于《嘉年华》这个名字,前一阵的平遥电影展映后交流时,导演文晏对此说过一句话:“嘉年华式的时代,每个角落都是光鲜的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正如《嘉年华》里这起少女性侵案件之所以触动每个观者,也因它讲述的方式几乎覆盖了有关这起事件的各个人物的各个角度,而这些人物如此真实地存在在我们身边。

目击者小米,从贫困家乡逃离出来的打工少女,我们可能在小饭馆后厨里、沿海小工厂家庭作坊里、城中村的发廊里见过她们。受害人小文,单亲家庭叛逆而天真的小女孩,我们可能在学生时代的课堂上、邻居家的窗户前、刷夜的网吧里见过她们。

她们是我们的儿时玩伴、同班同学、邻家女孩、家中亲戚,准确的人物设定和表演,让观者能意识到:她们与我们息息相关。不能否认,大部分人看过影片后的沉痛、愤怒,与我们最近看新闻的沉痛、愤怒是相同的——都来自这份“息息相关”:我们担忧这苦难和无助,也许某一天也会降临在我们身上或我们亲近的人身上。这是我们避之不及却始终紧随我们身后的阴影。

《嘉年华》最值得称赞的,是没有用声嘶力竭,鱼死网破的愤怒去控诉,而是在犀利的讲述中,保留了最大程度的克制。电影结尾,侵害者受到了惩罚,虽然这惩罚来得突兀,但姑且可以理解为导演的温情期望。

侵害者“刘会长”从头到尾没在电影中露出过正脸,他是最直接的邪恶化身,然而影片中的“恶”并不仅仅止于他。打骂女儿的母亲、不负责任的医生、软弱无能的父亲……“恶”的层级似乎递减,有一些“恶”似乎小到不足道之,而法律无法制裁的小“恶”,我们谁没有过?

突然又想到,今年金马奖上,《血观音》的导演杨雅喆呼吁:“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人是局外人。”身在局中,愤怒远远不够。我们要审判他人最残忍的罪恶,也要直面自己最微小的缺席。如果“公道”是我们检视善恶对错的朴素标尺,那“公道何在”这句追问就应该被每个人提出并牢记,作为自己内心的准则,也作为我们面对世界的信念。因为我们不止是“公道”的受益者,我们是它的组成者。

影片最后,少女小米在帮助了受害者小文后,自己的处境却并没得到任何帮助,陷入即将出卖肉体的境地。在等待嫖客的到来时,漂泊穷困的她第一次妆容衣饰精致,身处布置精美的房间,如身处美好新生活的幻像。突然,电视里传出性侵案嫌疑人被抓捕的消息,小米平静地放下口红,骑上电瓶车逃离了小混混们的控制。白裙翻飞,少女飞驰在公路上,前路未卜,但自我觉醒与救赎可贵。柔弱少女在“恶“面前终未妥协、坚守自我,这本身已经接近神性,《嘉年华》的另一个名字,《Angels wear white》。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