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爽︱盖叫天的苦衷

范爽
2017-12-02 14:08
来源:澎湃新闻

《采访盖叫天》,秦绿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4月

《采访盖叫天》收录作者上世纪五十年代对盖叫天的系列访谈,是第一手资料,可惜作者当时年轻,且是外行,只是转述了盖叫天的部分生平,偏重于盖叫天出身贫寒、勤学苦练、不畏强权之类的老生常谈,这些内容在《粉墨春秋》(盖叫天口述,何慢、龚义江整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9月)一书里有更详尽的记述,至于盖的艺术理念则谈得很浅,因此并没留下太多有价值的史料。相比同样是《新民晚报》的老记者,张之江的回忆文章《盖叫天和他的盖派艺术》(见《京剧谈往录四编》,刘曾复主编,北京出版社,1997年10月)就有价值得多。张之江上世纪五十年代也曾以记者身份与盖叫天来往,他是懂戏的,在闲谈中记下了不少有意思的事。《采访盖叫天》里的百十篇短文,虽然没什么价值,书的序言倒值得一看,这是秦绿枝为了介绍本书缘由而作的一次访谈,其中不少细节可以与张之江的文章参照,尤其提到盖叫天对一些人的态度,很值得玩味,对研究盖叫天和京剧史都有重要意义。

盖叫天和秦绿枝

一是对杨小楼的态度。杨小楼是北方武生的一代宗师,长盖叫天十岁,在上海演出时二人曾多次合作,但他们头一回相识是在北京。据张之江记录,盖叫天回忆,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那是盖叫天第一次去北京,出演于吉祥,头一天打炮戏是《四杰村》,演出时杨小楼到了后台,台上盖叫天正在耍三节棍,三节棍在当时还是新鲜玩意。杨小楼用手掀开帘布看了一会,旁边有同行讥笑盖,说这是天桥把式。杨小楼说,哦,是天桥的把式,可是人家翻打跌扑都从规矩中来,一般人就练它十年八年的,也到不了他这点意思。这话后来由俞振庭口中传到了盖叫天耳里,盖自然心存感激。自从民元以后,杨小楼经常来上海,盖叫天为报他这一句话的知遇之恩,心甘情愿地陪他演了好几场戏。

那么盖叫天是否真如他所说,是心甘情愿的呢?这倒未必。

据戏曲评论家汪侠公记述,1912年杨小楼第一次赴沪,出演于天蟾,盖叫天要求园方安排他和杨小楼合演,意在比赛。起初商演《莲花湖》,按理说应当由盖叫天扮配角韩秀,杨小楼扮主角胜英,但是盖叫天认为这样抬高了杨的身份,拒绝演出,提议改演《薛家窝》,由杨扮薛金龙,盖扮黄天霸。谁知到了台上,杨小楼的念白响亮、身材高大,盖叫天嗓音低哑、身材短细,对刀时盖迈三步不如杨一步快,得的好远没有杨多,未下场已甘拜下风。演出结束后,盖叫天对身边的同行说,我等真不如杨老板(见《立言画刊》第二十九期)

同年,杨小楼演《挑滑车》,盖叫天看完对人说,演得太容易了,不甚卖力。隔天,盖也演这出,武功起霸虽然异常火炽,但一举一动不符合高宠的身份,演出后自愧不如杨(见《立言画刊》第两百四十二期)

掌故大家陈定山记述:“盖叫天与杨瑞亭合演《拿高登》,去花逢春,扎打凑合甚紧。托靴一场,盖叫天亦高捧如仪。杨小楼南下演《拿高登》,盖五亦去逢春,不肯为杨宗师托靴,后演是剧,花逢春改用张德俊,杨宗师每以为恨。”(见《春申旧闻续》)

张之江文中盖叫天的自述:“杨先生演《八大锤》,我曾跟杨先生开玩笑,戏中有岳云连打陆文龙三锤的身段,我脚穿厚底背插靠旗人是够高了,这三锤我是尽量靠近他打的,在杨先生不后退一步我的头不低半分的情况下,他刷刷地三个左右偏腿从我头上轻松自如地跨过,事后,我领悟到他若后退一步他也就不叫杨小楼了。”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里的记述:“盖叫天和我说过:‘我年轻时在上海,当杨老板第一次到上海,我们武行都以为他就是好嗓子好扮相,可是腰腿功夫不见得比我强,要讲“翻”,大概比不过我。头一天打炮《青石山》,我的大马童,钱先生周仓,他们两人那一场四边静曲牌中的身段,那份好看是我想得到的,惊人的是和九尾狐打的那套,一绕,两绕,三绕踢九尾狐的抢背这一踢的时候,他自己的靠旗都扫着台毯了,就这一下子后台的武行全服了。他跟迟三哥、傅小爷演《水帘洞》闹海那一场,在曲子里的跟斗翻得那份漂亮,落地那份轻,简直像猫似的,我是真服了。后来我们拜了把兄弟,还有俞五哥。’”

盖叫天

盖叫天一生心高气傲,和杨小楼的几次交锋,总要和他斗斗,虽然屡战屡败,始终口服心不服,简直像七擒孟获一般(七擒孟获也是盖的拿手戏)。到了晚年,人已经老了,可是好胜之心依然未改,这一点秦绿枝和张之江文中都有生动的描述。秦绿枝说:“他对任何人都不服帖。你讲起杨小楼他也觉得不怎么样,常常把话绕开,好像怕失言的感觉。”张之江说:“有的书上说,杨小楼和盖叫天是拜把子兄弟。没有这档子事。盖老在日常闲谈中常常口称‘杨老板’‘杨先生’,从来不是称兄道弟的。这恐怕是俞振庭之误。”终究还是不服气的。

二是对李春来的态度。在盖叫天崛起前,李春来是江南第一武生,长盖三十三岁,靠把短打皆擅。演《伐子都》,金殿赐宴一场,窜扑虎过桌子,平地一蹬双脚,直落到下柱台口,又直又远(见《京剧前辈艺人回忆录》)。演《花蝴蝶》,采花行凶一场,能从一张半桌子上翻台漫,在翻头悬空中拔刀,落地刀已在手,这是他的绝技。翻桌子是越低越难,因为距离短,空间也短,不利于转身,何况还在空中拔刀,就更难了(见《芙蓉草自传》)。淌马也是一绝,绝在圆场的脚底下快而匀,步步踹在急急风的锣上,以致靴底衍成一条白线(见《修竹庐剧话》)

一般京剧研究者认为,盖叫天是宗李春来的,他在继承李派艺术的基础上创立了盖派,但这一说法盖本人并不同意。《采访盖叫天》序言里谈到:“华东文化部门有两个干部合写了关于盖叫天的一本书,很薄的。两位作者之一就是今年刚刚去世的有名的戏曲史家、上海艺术研究所顾问蒋星煜先生。这本书也是颂扬盖叫天的,但盖叫天不满意,因为书中说他是李春来的学生,他当然不承认李春来是他的老师,好像他的成就是从李春来那里继承过来似的。这两位作者的书出版以后,盖叫天认为写的不对,耿耿于怀,两位作者跑来解释他也不听,反正他不开心。”

《盖叫天的艺术生活》,布谷(即蒋星煜)、徐以礼,上杂出版社,1953年2月

蒋星煜和徐以礼写了什么,以至于盖叫天这么生气呢?原来这本七万字的小册子里,单有一章叫“向李春来学习”,虽然是捧盖叫天的,可是话里话外,多少有点抑盖扬李的意思,比如说“盖叫天的《恶虎村》之所以能做到‘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般矫健敏捷,之所以能做到庖丁解牛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不迫和自然,是李春来影响他的”,又说“盖叫天的成就基本上比李春来大,的确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以个别戏来说,则又不可一概而论,《伐子都》一戏盖叫天就没有达到李春来的艺术水平”。显得过于耿直了。

有趣的是,盖叫天不认李春来的情形也有例外。据张之江说:“有一次南昆耆宿徐凌云当面对他说,你年轻时是私淑李春来的,所以那时候你有个绰号叫作‘小李春来’,他也并不否认。”从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可以看出盖叫天狂狷的一面。

三是对所拍电影主创的态度。1954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了舞台纪录片《盖叫天的舞台艺术》。秦绿枝在《采访盖叫天》序言里说:“拍成后,盖老对这部电影并不满意。听说在拍摄过程中跟导演白沉时有龃龉。我认为,其中最大的矛盾是银幕与舞台的不同。银幕上映现的形象是从多种角度来取景的,有近景、中景、远景、特写等。但盖老在舞台上演惯了,他注重的是一个整体形象,从头到脚,要显示出一种和谐的美。手和脚,腰和腿,上身和下身,脸上的五官等,都要化成一气,合为一体,相互呼应,相互融合。你只拍我某一部分,把其他的地方隐蔽了,我的美也看不出来了。而导演白沉看来,银幕和舞台是两种不同的背景。银幕就是要有变化,不能老是一个样子。否则电影的特点要它何用?大概就是在这些地方盖老和白沉时有争论。编剧黄裳是和盖老的见解一致的,因此他后来成了盖老的朋友,是盖老家的常客。”不过从后来的成片看,这场争论还是白沉占了上风。

《盖叫天的舞台艺术》,白沉导演,黄裳编剧,1954年

1962年,为响应周恩来提议,文化部约请盖叫天到北京拍摄舞台艺术片《武松》,由北影厂的崔嵬担任导演。崔嵬和白沉一样,都是鲁艺出身的干部,并不懂戏。开机没过多久,还是因为同样的问题,盖叫天和崔嵬起了争执,最后竟闹得不欢而散。后来电影改由上影厂的应云卫重拍,才勉强完成,当然,在电影风格的问题上,仍然是盖叫天作了妥协。如今时过境迁,我想套用王元化的话,“最后我想说的是京剧改革,我以为还是应当遵守梅兰芳说的‘移步不换形’这一原则为好,虽然梅兰芳生前为此遭到浅人妄人的责备,但是真理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说一句真理也站在盖叫天这边。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