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琪评《印加帝国的末日》︱印加帝国因何而溃败

上海外国语大学各国议会(政党)研究中心、巴西研究中心副教授 张维琪
2017-12-02 10:26
来源:澎湃新闻

与当今的世界格局不同的是:直至十五世纪,欧洲一直是非洲和亚洲的穷邻居。亚洲的香料、陶瓷和丝织品,非洲的黄金等无一不是欧洲人所渴求的产品。文艺复兴时期对地理认知的扩展、重商主义思想对经济发展的推动、专制主义王权的发展、天主教对扩张其信仰的渴望等因素让具备了远洋航海基础的两个伊比利亚半岛国家——西班牙和葡萄牙——走在了其他欧洲的前面。1494年,两个天主教国家间缔结了《托德西里亚斯条约》,确定在新发现世界中的势力范围分布。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地理大发现”,被誉为全球化的开端,而在这层光鲜的外表下,贪婪和欲望同样存在着。

在获取财富、地位和荣耀的憧憬下,大批中下层西班牙人背井离乡,成为征服者,赴新世界找寻自己的梦想。征服者的举动使西印度群岛、中美洲和墨西哥等地相继陷落。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通过绑架阿兹特克国王蒙特祖玛二世(Montezum II)攫取了阿兹特克帝国的控制权、抢夺到大量黄金和宝石,并在随后反抗过程中屠杀了大量印第安人,实现了对阿兹特克帝国的征服。这一过程无疑成为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之后征服印加帝国提供了一个范例,让后者得以凭借更少的人力成功实现对另一个土著人帝国的颠覆行动。

《印加帝国的末日》

回顾这一段历史,恰如霍布斯笔下所描绘的自然状态——相互敌视的战争状态,没有宽恕和谅解,只余下残忍和血腥。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印加帝国的末日》则把我们带进了这段历史。该书由美国人类学家金·麦夸里所著,被认为是同类题材中的一部生动作品,故事从当代探险的角度切入,找寻印加人抵抗西班牙征服者而建的游击战争总部——比尔卡班巴(Vilcabamba),进而逐步为读者揭开印加帝国的神秘面纱。

拉丁美洲印第安文明

早在欧洲人到来以前,拉丁美洲区域居住着大量印第安人,其中尤以中国读者最为熟悉的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最为有名、文明程度最高。事实上,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之时,最初发源于当今危地马拉地区、被誉为美洲印第安人文化摇篮的玛雅文明已经衰落。无数大大小小印第安人部落遍布拉丁美洲区域,其中尤以北美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帝国和南美秘鲁的印加帝国最为强大,两者在高海拔地区建立起各自的文明。与读者所熟知的诞生于大河流域的亚洲、非洲古老文明不同,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地区位于南北回归线之间,高海拔地区的凉爽舒适显然比低海拔地区潮湿炎热更利于文明的诞生发展。而定居下来的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主要从事玉米种植为主的农业生产活动,饲养羊驼、火鸡、豚鼠等家禽家畜,并在医药、建筑、天文方面有着尤为突出的成就。在信仰方面,印第安人以自然崇拜为主,多信奉太阳神、月亮神等神祇。

印加帝国于十二世纪在南美安第斯山区的库斯科地区兴起,最初只不过是一个小国家而已,人口也不多。1438 年,帕查库提(Pachacuti)罢黜其父亲成为统治者以后,不断拓展领土疆域,逐步使之成为一个包括如今的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玻利维亚、智利等地在内、疆域跨越四千公里的大帝国。以“太阳神之子”的身份进行统治的,既享有政治权力,又是宗教首脑。从帕查库提成为统治者至1533年阿塔瓦尔帕被西班牙人处死的九十余年的时间里,印加帝国实际上统治着面积上三倍于现代西班牙的地区。但是,美洲大陆相对孤立的空间环境,不利于对外交流的开展,使得印第安文明在整体上发展缓慢。

印加帝国

为什么印加帝国会溃败?

在本土作战的印加人具备了人数上的优势,但为什么西班牙人面对百倍于己的差距中,硬生生地撼动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在疆域面积三倍于现代西班牙的南美土著帝国,就这么在两个世界的碰撞中轻易地溃败?

在《印加帝国的末日》中,麦夸里以优美的文笔和巧妙的构思,以视觉化般的体验为读者提供了充满血腥、令人震撼、旋即又扼腕叹息的场景:一百六十八名征服者面对百倍于己的人数,俘虏印加帝国最高统治者阿塔瓦尔帕,并杀死打伤六七千印第安人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再甘心继续成为傀儡国王的曼可·印加率领大军包围被西班牙人占领的库斯科,十至二十万印加大军对区区一百九十六名西班牙人,付出惨烈代价但却久攻不下,最终西班牙人方面得到了增援,印加大军不得不黯然撤退。通过对当时印加帝国和西班牙各方面力量的详细描述,陆续给出了解释:天花病毒、枪炮类的进攻型火器、钢铁铸造的冷兵器和防具,其中特别是马匹在战场上的运用、西班牙征服者的突然袭击战术和印加帝国内因王位继承而引发的内战等等。

综合来看,印加帝国的溃败可以归结为内外两层原因。在印加帝国内部,王位的继承制度是一个尤为重要的原因。印加老国王瓦伊纳·卡巴克(Huayna Capac)去世后,瓦斯卡尔(Huáscar)与阿塔瓦尔帕之间发生继承权之争,因为双方都得到相应的军事力量支持,内战随即爆发。王位的继承也使得其余没有多大实力的王子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面对自身地位和生命随时有可能不保,其中就有选择西班牙人合作,使得印加帝国上层产生分化。可以说,西班牙的势力在印加帝国王位争夺之时抵达,纯属历史的巧合,但印加帝国自身存在的原因,使得西班牙征服者更容易地得手了。

其次,印加人虽然也有高超的技术工艺水平,例如他们如何使用巨大的磨制石块来建造城市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但西班牙在技术、战术上的优势更显著,也更加适合战争。枪支、火炮发出的巨大声响和破坏力,彻底震撼了敬畏神明力量的印加人;突袭战术和马匹在战场上的运用,让没有驯养出大型牲口的印加人难以组织有效的抵御;钢铁制成的盔甲有效地保护了西班牙人,而刀剑则极大地对印加人造成了伤亡。此外,西班牙方面还拥有比技术手段造成更大杀戮的另类武器——病菌,虽然它的最初运用并非刻意。根据美国生物学家贾雷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中的分析,在技术上的差异以外,他认为印加帝国败亡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免疫力差异方面。在戴蒙德看来,亚欧大陆的居民在不断的生活繁衍和驯养大型牛马等大型牲口中,接触感染到各种各样的病毒,在不断与疫病抗争的基础上,逐步具备了相应的免疫力。与之相比,美洲的印第安人并未具有相应的条件来获得免疫力,病菌造成伤害的可能性远远要超出想象。于是,病菌随欧洲人一起抵达美洲,造成的印第安土著居民的死亡远远超过战争的杀戮。天花病毒在美洲的受害者不计其数,其最有名的受害者就是印加老国王瓦伊纳·卡巴克,虽然各类文献对他去世的确切时间存在矛盾,但瓦伊纳·卡巴克因感染天花而去世却是不争的事实。

《枪炮、病菌与钢铁》

来自异种文明的碾压

仅以技术和免疫力方面的差异,在笔者看来,仍不足以全面地解释印加帝国的溃败。而从文化角度来看,就可以发现双方之间存在着更大的鸿沟。在西班牙人抵达之时,印加文明尚处于青铜器文明阶段,而与之相比,南美洲大陆东部的部落则更为落后,仍处于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代表当时欧洲的文明成就的西班牙人与代表美洲印第安人文明成就的印加人存在着极大的不同,从而造成欧洲文明对印第安文明的碾压之势。

首先,对贵金属的欲望成为双方间理念差异的鸿沟。仅以对金银的态度为例,就可以发现彼此间的这种理念上的差异。印加人具备了金属冶炼的能力,而他们把金银器用于祭祀、装饰,并未能将相应的能力往生产、战争方面扩展。印加人也发现了合金的优点,即在软质的黄金当中加入铜,可以使之更为坚硬,但这样的发现也仅限于装饰神像和寺庙,使之更为耀眼闪亮,或制成为印加王的饰品,以彰显其太阳之子的宗教身份。另一方面,重商主义影响下的欧洲,金银是国家财富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是众人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获取的目标。因此,对金银的贪欲、对地位的渴求使得西班牙征服者自然地把印加帝国作为劫掠的首要目标。

其次,信仰等精神因素对向外扩张行动的助力作用。这一点在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一方面,对传播信仰的狂热追求,以及由此带来的荣誉感成为西班牙人海外扩张的一大动因。从细节方面不难看出,从西班牙人开始遭遇印加帝国之初到完全覆灭这个帝国的短短四十年时间里,天主教在印加帝国内得到了迅速的传播。1533年7月26日,西班牙征服者在卡哈马卡城的广场上绞杀了已经被俘八个月的印加帝国统治者阿塔瓦尔帕,只有一名教士在一侧为之祈祷。而到了1572年9月24日,印加最后一位君主图帕克·阿马鲁(Túpac Amaru)在库斯科被处决的时候,“大教堂里也响起了钟声,城中所有的修道院和教区教堂里的钟随后也都被敲响了”。在印加帝国的核心城市中,原有的印加宗教场所已被天主教的教堂完全取代,印加人面临着原有信仰文化被剥夺的过程。另一方面,在征服过程中,西班牙人方面并未对大量杀戮土著居民产生心理负担。狂热的信仰因素为他们提供了心灵上的安慰剂:他们为信仰而战是荣耀的事情,况且异教徒根本上就不是同类。

第三,语言文字系统对信息传播能力的影响巨大。西班牙人方面已形成了全面的语言文字系统,书面上通过文字传递各种信息,而作为南美文明的传承者,印加人竟然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字系统,这在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管理过程中是难以想象的。印加人在社会交流过程中的通用语言是鲁纳斯密语(runasimi),仅限于口语,后来西班牙人把它错误地记录成克丘亚语(quechua),并使用西班牙语进行拼写并沿用至今。书面上,因为没有文字,只能使用结绳语(quipo)传递信息,需要专人负责结绳和解读。由于历史上没有留下相应记录,这种如何给结绳编码和解码的方式已经失传。且不论结绳语多么具有印第安特色,通过结绳来传递信息的数量和质量方面令人怀疑,事实也证明了双方所掌握的信息至少是极不对称的。

结绳文字

史料文献缺乏留下的遗憾

没有文字、仅使用已经失传的结绳语的印加人已经无法解读本民族留下的记录。他们的历史只得通过西班牙语得以流传。但是,只是西班牙编年史作家留下的印加历史版本之间差异明显:不同访谈对象、作者本人的写作时间、拼写错误、精力和记忆力等等主客观因素无一不影响着文献的准确性。面对西班牙一方众多的史料,印加土著一方能提供的史料仅限于三份:印加王蒂图·库西(Titu Cusi)向西班牙修士口述的《印加版秘鲁征服记》、印欧混血编年史作家印卡加西拉索·德拉维加(Inca Garcilaso de la Vega)的《印卡王室述评》,以及土著人费利佩·瓦曼·波马·德·阿亚拉(Felipe Huamán Poma de Ayala)的《新历史与伟大政府》。因此,印加王伊纳·卡巴克确切去世的年份、阿塔瓦尔帕是否也曾有计划歼灭西班牙征服者、其被处决是否因为印加帝国内部有人告密等问题还难有准确的定论。这些问题的最终定论,还有待历史学家发掘出更有说服力的文献材料。

另外,征服者的主观臆断所造成的错误仍旧显示在现有的语言之中。其中最为著名的例子是哥伦布自以为航行到了印度,而西方人在意识到这一错误以后,只得把他发现的地方改为了“西印度群岛”。西班牙征服者的臆断在印加帝国留下的谬误更多:“印加”一词本身仅指是国王或王族,“印加帝国”应作“塔万廷苏尤”(Tawantinsuyu),意即“四个部分的集合”。德拉维加在其所著的《印卡王室述评》一书中特意提到,通用的克丘亚语中没有西班牙语的“g”字母,因此,inga(印加)这种拼写方法是不对的,正确的应为inka(印卡)。而在现实中,不少的谬误反倒成为了固定俗成得以延续了下来。

不同于多元文化在当今世界共同发展的情况,五百年前印第安文明与欧洲文明遭遇的那一刻,印第安文明虽有自身发展的方向,但终因其迟滞,被外来文明打开了缺口,从而迫使其做出改变。印加帝国就是在两个世界的碰撞过程中发生了分崩离析,彻底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印加帝国虽然覆灭,但他们的影响和贡献至今依旧存在于世界文化之中。同时,印加人也为我们留下了不少谜团,让研究者始终无法解析其中的奥秘:他们是如何在未使用任何机械的情况下,使用巨大的石块搭建起其宏伟的建筑和城墙的?印加人留存的结绳语是否能找到某种解读方法?一个灿烂文明的成就不该就此埋没,问题的答案或许有待于后人偶然的发现,使真相重见天日。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