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栅栏更新计划”探讨:“文艺”表象下的历史街区复兴

澎湃新闻记者 黄松
2017-11-27 11:50
来源:澎湃新闻

在北京,过去被观光客贴上“文艺”标签的是什刹海、798、南锣鼓巷,然而近几年,一个名为“杨梅竹斜街”的地方越来越多的被人知晓,这条坐落于大栅栏与东琉璃厂文保区内的老街深处,隐隐点缀“网红”之所,“日式小清新餐厅”、“独立咖啡店”等“符号”的引入,让这条不长的斜街在周末门庭若市。然而,这一地区是如何发展成今天的模样?与这些店铺比邻而居的、生活此处的居民对其看法如何?这一地区将来会否成为下一个南锣鼓巷?以“杨梅竹斜街”为代表的“三井社区”的改造其背后所包含的值得研究和讨论的社会学和哲学的问题。“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随上海美术学院研究团队走访大栅栏,探寻其中的改造与设计思路。

“大栅栏更新计划”中的杨梅竹斜街

对于获得第三届国际公共艺术奖(IAPA)大奖的“大栅栏更新计划”,上海美术学院的研究团队偕德国明斯特大学、德国明斯特LWL艺术与文化博物馆、德国柏林洪堡大学等研究机构的博士团队,以及北京大学翁剑青教授的研究团队于11月18-22日,汇聚北京大栅栏地区,同当地居民、建筑设计师、“大栅栏更新计划“工作人员就“北京大栅栏——历史街区更新在地性研究”展开讨论。

“众合会议室”里中外专家的讨论

讨论在大栅栏地区的苕帚胡同内的“众合会议室”举行,这间始终有阳光的玻璃屋子就是一个公共艺术的成果——在原本老旧、隔音隔热性能差的四合院中改造一间屋子作为样本,在老的建筑结构中植入创新性的空间。除此之外,类似的改造建筑还有建筑师张轲主持改建的“微胡同”项目,以超小型社会住宅的可能性探索在传统胡同局限的空间中可供多人居住的空间。

张轲主持改建的“微胡同”项目

“杨梅竹斜街”的改造是否呈现士绅化倾向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北京旧城街区日渐衰败,作为北京老城区内保留相对完整的历史文化街区之一,大栅栏社区同样面临着种种难题:人口密度高、公共设施不完善、区域风貌不断恶化、产业结构亟待调整,尤其是1950年代后入住的居民对四合院的“私搭乱建”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杂院”,但在改造中难以找到一种合适的路径引导在地居民配合和参与,这也使得原住民在保护和发展区域过程中缺乏主动性,区域本已落后的生活、社会与经济环境条件继续恶化。

而老建筑产权的多样性,以及在地居民成分和利益诉求点的不同给改造带来了多种矛盾,而这些矛盾的集中体现,正是中国城市更迭中不可避免、亟需解决的问题。这也正是上海美术学院携中外专家对“北京大栅栏公共艺术在地性研究”的必要性。

杨梅竹斜街上的独立咖啡店

在几日的走访中,德国明斯特大学艺术史系教授Ursula Frohne提出了大栅栏更新项目中传统生活是否被新入驻的外来店铺打破?在跨文化交往的间隙中产生的“接触空间”又是如何对话的?其中她提到一个词“Gentrification”(低端社区的贵族化改造)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大栅栏更新计划的执行负责人贾蓉认为,“杨梅竹斜街”的改造是街区复兴,并非士绅化改建。她提到了“杨梅竹斜街”上的建于1918年前后的“青云阁”,当时这是一座综合性的商业娱乐场所。阁内设茶社“玉壶春”,鲁迅住在绍兴会馆时,常来此饮茶会友。同样坐落于杨梅竹斜街的济安斋书店前身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济安堂狗皮膏药铺,至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杨梅竹斜街上诸如此类带有历史文化信息的建筑不胜枚举。

济安斋书店前身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济安堂狗皮膏药铺

大栅栏地区从明清起就是一个融商业、金融、出版、梨园、饮食、茶室、会馆、宗教文化于一炉的所在,但因为中国历史的变革,杨梅竹斜街成为了后来不太美好的样子。

杨梅竹斜街上居民的四合院

而2011年开始的“大栅栏更新计划”以多元业态引入了铃木食堂、模范书局、Soloist Coffee等新的商铺,他们与杨梅竹斜街的更新互相成就,这些新业态的进驻的考察点是:商家是否认同改造模式和社区本身的生态,商家的经营内核是否符合更新计划的文化形态也成为了入驻重要的考量标准。贾蓉把如今大栅栏地区的商业文化形态概括为“高端非奢侈”,而针对的顾客也并非只为物质买单,而更多是为文化买单。通过新鲜血液的注入和文化认同感的增加,提升社区本地商户和居民的文化自信。

铃木食堂内景

“街区复兴”复兴哪个阶段的历史

德国明斯特LWL艺术与文化博物馆当代艺术策展人Marianne Wagner对比北京和她生活的明斯特,在她的描述中明斯特是一座仅有30万(其中4.4万为学生)人口的欧洲小城,二战时期被毁,而后按原有面目重建,其带有古代感的建筑也喜迎了众多旅游者。1977年起,明斯特雕塑展开始举行,艺术的引入挑战了公众对社会的认知,也探讨了城市的伪装和真实。

鉴于此,Marianne Wagner的关注于古迹被毁重建的争议性,提出北京的“街区复兴”复兴的是哪个阶段的历史?

大栅栏更新计划的执行负责人贾蓉在阐述中提到不同街区的“DNA”,“复兴”哪个时代为主,要以不同街区的风貌来定。比如杨梅竹斜街几乎记载了整个历史年代,其中最早的建筑可以追溯到元代,明清直至民国都有建筑留存,所以在杨梅竹斜街加入新的、有设计感的建筑也并不突兀,这条街可以留存的是每一个时代的痕迹。相比之下,三井社区的苕帚胡同的建筑以明清四合院为主,就不建议在地居民做任何改变。

大栅栏地区建筑时代分布图

在艺术上,中央美术学院公共景观教授侯晓蕾就北京旧城的实际,认为艺术家在北京旧城施展的余地不大,这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好的形式。旧城居住面积的拮据导致了在地居民更多关注自己的生活,而公共区域大多作为停车、晾晒用,公共艺术在他们看来并非为生活添彩,而是影响了生活的领地,这就要求艺术家从居民的生活方式和需求出发,做更多的研究和探讨。

胡同花草堂活动期间

无界景观团队的建筑师黄海涛介绍了2015年“更生相续--杨梅竹斜街66-76号院夹道公共空间营造”,当时的设计团队主动深入住户的庭院、夹道、隙地,以不期待回报的公益精神,组织居民改善其生活环境,从中培育公共精神。由此建立 “胡同花草堂”,使居民能够通过养花、种菜等自然中介形式相互交流,进而创造社区共享价值,以旧物和植物激发在地居民对艺术的向往。继续推进“胡同花草堂2017”项目,从66-76号夹道里的花草堂延伸到街面上来,街道的公共空间中去。居民间相互协调,自主参与,见缝插针地栽培种植,使居民由自家门口的花木感受生活之美。让更多的人通过共同参与、共享,修复与重建老北京胡同文化中遗失了的意境。

在地居民自发摆设的绿植

但在社区黛墙的一些带有中国画感的墙画却得到了大家的诟病,甚至被认为是“人文符号的被篡改”,北京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城市设计所所长冯菲菲认为,这也许是城市美化和违建拆除的衔接上存在问题,呈现出文化以各自的理解展示,这是美育的缺失,现在也正在制定细化的审美导则。但社区营造、艺术进社区,生活美学再造的陆续推展,从微观呈现出缓慢更新的状态。

黛墙的带有中国画感的墙画被诟病

而近期推出的杨梅安“筑”计划,更是主打“Re-up”,以Living(安“住”)、Tracing(安“驻”)、Weaving(安“筑”)为关注点,构筑在地居民和入驻商户的融合共生。

杨梅竹斜街上的海报

文化业态与社区邻里关系是否被打破

在北京生活和工作了30年的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翁剑青在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采访时表示,作为以政府为主导的、对以民居和街巷为主体的、具有历史和人文内涵的历史街区的改造,如何既要维护它,又要尽可能满足现代人生活的需求,又能对当地经济产业的发展(包括人口就业和旅游产业的发展需求),以及人居代际更替当中多方利益能达到某种平衡是他关注的问题。

“大栅栏更新计划”,既有政府的行为,也有商业机构的欲求,当地居民也希望通过改造的过程能实现某些改善和实惠。所以,这是不同社会利益主体之间的协作、碰撞、博弈,对话和必要的妥协的过程成为了当下社会缩影。

居民住房与设计感小店比邻

日前,以“杨梅竹斜街”为代表的“大栅栏更新计划”的商业热度还没达到南锣鼓巷或是上海田子坊的热度,但南锣鼓巷并不是一个好的发展样本,而往下发展的“大栅栏更新计划”也或许面临更多的问题。比如,被访问的在地居民认为目前居民的参与和配合度还不是很高,有些还在观望。而很多外来店铺的入驻,形成“网红”效应,未必是在地居民的理想生活场所。而设计团队改造房屋是否存在某种程度的以潜在利益交换获取个人所需。甚至从美学角度看,用新材料、新样式来改造老楼空间是否也意味着一种破坏?

在看目前入驻的店铺,多带有时尚元素,属于老北京的店铺寥寥无几,在走访中,“老北京兔儿爷店”是比较显眼的一家经营北京民俗商品、传统老北京工艺品的小店,北京“兔儿爷”第五代传承人张忠强经营这家小店,他告诉“澎湃新闻·艺术评论”记者:“这家店五年前从琉璃厂迁至此处,虽说经营业绩不如之前,但杨梅竹斜街19号的店铺让我看到了更多希望。”

老北京兔儿爷店

但相比日本京都对手工艺来自政府财政的补贴,中国对于手工艺的重视仅限于文化宣传层面。杨梅竹斜街尽头的樱桃胡同里,蜗居毛笔手艺人扈成明夫妇,他的居所、“笔店”和“制笔工坊”均在这间小屋内,从1979年起他接父亲班去了北京制笔厂如今做毛笔已经近40年了,一方小小的工作台凝聚了他的坚持。但这家“笔店”却没有招牌、难以寻找,也不知扈成明的这门制笔手艺能维持和延续多久?

扈成明的“制笔工作台”

在翁剑青看来,在地居民的再创业,延续他们本身的手工艺,也成为获取生活资源的好方式,但改造以后重新招商引资,让老的业态维系艰难。而老字号老手艺在中国的维持可以借鉴京都的经验,政府给予政策的配套,不指望这一产业的得失,从整个商业战略上得到更大的收获,最终有老街区的形貌,也是老的业态,还能让新入驻的店铺有钱可赚,实现多赢。这种构想现在看来是复杂,但对长远有益。

“街道复兴”也不仅仅涉及到物质和空间形态的,而是包括整个的产业形态,包括对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呈现,无论从顶层设计还是延续过程中的行为的、产业形态的、软文化(如饮食文化、消费文化等)的介入或都需要再三考量。

夜晚在地居民自营的杂货店

而文化产业导入历史街区,使原有的生活功能区增加了文化生产功能。使原有的以居住和生活交往为纽带的社会关系网络,产生了更为丰富的结构。同时,历史街区也为文化产业提供了一种融合生产、消费和居住群体在内的发展环境。以上种种关系促进以社区为主体的的地缘共同体发展,但在地居民、政府、开放商、设计界和公共媒体,谁为主体、谁在屈就,如何最大限度地保障各主体方的权益,实现多赢,仍需不断探索、求证。

“众合会议室”中的讨论

除北京大栅栏公共艺术在地性研究课题外,上海美术学院公共艺术国际学术合作系列项目 “上海吴淞国际艺术城——‘宝钢工业遗存更新与转型’驻地创作项目”和“莫干山‘一带一路’公共艺术行动计划项目”也同期举行,分别探讨工业遗存改造的新思路、新方法,以及乡村振兴与文化发展。上海美术学院副院长认为,北京大栅栏、上海宝钢和浙江莫干山三个公共艺术的典型案例,向大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在城市更新改造、工业遗存转型、美丽乡村建设等领域,艺术能做什么,特别是公共艺术对于这样的公共问题有什么样的解决之道,我们的策略、办法和后面的动机是什么。希望大家积极参与并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中外力量教学相长,相互促进、相互学习,共同完成工作营的各项目标。

(实习生乔梦婷对此文亦有贡献)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