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再启防务合作：六十年前的欧洲防卫共同体是如何失败的

11月13日，23个欧盟国家的外交和国防部长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签署了“永久结构性合作”协议。根据欧盟外长理事会发布的新闻公报，这一合作框架旨在深化欧盟成员国之间的防务合作，签署协议的国家将共同发展防务能力、投资防务项目以及增强军事实力。虽然协议主要侧重点在国防科技和军工领域的合作，但是欧洲主要国家的媒体都从中嗅到了防卫共同体的意思。事实上，自从2015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以及2016年高举美国至上大旗的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来，欧洲内部就开始出现要求军事一体化的呼声。尤其是作为欧盟发动机的法德两国，国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要求建立欧洲防卫共同体的呼声以应对新的国际形势。英国在2016年公投决定脱离欧盟除了给欧盟提出新的挑战之外，更是给了法国和德国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毕竟英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支持军事共同体以及任何深层次的欧洲一体化政策的。

事实上，这不是欧洲第一次尝试军事一体化了。其实，早在六十年前，欧洲军事一体化的尝试就以失败告终。法国媒体《世界报》在报道13日签署的“永久结构性合作”协议时，就专门用一个段落回顾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这次最终失败了的一体化尝试。

我们都知道，课本上欧洲一体化的开端是1951年《巴黎条约》成立的欧洲煤钢共同体（Communauté européenne du charbon et de l'acier），但是其实当时的欧洲一体化先驱们是经济军事两手抓的。本文关注的重点，就是这失败了的军事一体化尝试：欧洲防卫共同体（Communauté européenne de défense），简称CED。通过重新回访CED最终失败的历史，我们可以对欧洲军事一体化的未来有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

红色达摩克里斯之剑

二战后的欧洲大陆，刚刚摆脱法西斯的阴影，又被冷战的乌云笼罩。随着铁幕在欧洲的缓缓降下，德国分裂，两大阵营的较量逐渐浮上水面。站在对抗第一线的西欧各国不得不开始考虑国防的问题。面对彼时刚刚经历二战铁与火的洗礼的苏联，当时西欧国家的随便哪一个单独拎出来都是螳臂当车。西班牙和葡萄牙彼时都是独裁政权，保持着两边都不得罪的中立政策。西德和意大利这两个二战战败国，特别是西德，几乎被盟军炸成了一片废墟。低地三国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国土面积小，人口也少，肯定靠不住。欧陆上唯一算看得过去的国家就是法国了。但是法国陆军实力早就不比当年，第四共和国脆弱的政府还得处理殖民地此起彼伏的独立运动，想独自抵挡苏联红军就是痴人说梦。

与此同时，随着1950年朝鲜战争的爆发以及美国的介入，欧洲的局势一下变得紧张起来。为了应对苏联可能在欧洲发动的攻势，美国急切地要求西德尽快开始重新武装。时任美国国务卿的迪安·艾奇逊要求西德在1951年前建立12个步兵师。提案一出，马上引起了以法国为首的西欧各国的强烈反对。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当时的法国总理勒内·普利文（René Pleven）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期望建立一个欧洲防御同盟，以及一支欧洲军队。这个方案后来又被称作普利文方案，这个方案的中心思想就是通过建立欧洲军队的方式钳制西德的重新武装，避开西德重建国家军队的这一选项。

1951年2月，美国及法德意荷比卢六国在巴黎签署协议，正式开启建立统一欧洲军队的进程。次年的5月27日，法德意荷比卢六国外长正式签署《巴黎条约》，成立欧洲防卫共同体。下一步只要六国的议会都通过条约，这件事情就算成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事最后没成，那自然问题就出在了各国的议会这里。再具体一点，是法国的议会。但是这个方案一开始不就是法国人提出来的吗？怎么到头来又被法国人自己给否决了呢？这就要讲到法国对两个重要国家的态度了。

反对美国破坏主权！法兰西万岁！

没错，第一个让法国心生不满的国家就是美国 。

1952年法国的国民议会其实已经通过了CED的大纲，而到1954年4月为止，荷比卢以及西德的议会已经都分别批准了CED的最终详细条款。但是详细条款到了法国这里，卡住了。因为法国人惊讶地发现，这个最终版本和他们1952年批准的大纲不是一个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最终的条款中，CED将会被整合在美国领导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中，其联合指挥部也会受到北约军事委员会的直接领导。

这一下法国人不干了。

第四共和国的议会从左到右基本都有人反对CED。极左的法国共产党反对这个条约的理由很简洁清晰：这个协议将把法国彻底推到苏联的反面。一部分左派的法国社会党人则认为这个CED条约会彻底破坏法国和苏联的对话基础。而右派的戴高乐及其支持者更是认为CED简直就是丧权辱国，彻底把法国的主权出卖给美国。对于戴高乐这样具有强烈法兰西至上情结的人来说，任何让法国从属于美国的安排都是不可接受的。戴高乐甚至派了亲信到苏联驻法国大使馆去商讨法苏共同建立反割让主权统一战线，可见其从心底里对CED以及美国的厌恶。

此时的美国总统也换人了，强烈反共的艾森豪威尔于1953年当选为新任美国总统，他任命了同样对苏联持有强烈敌意的杜勒斯出任国务卿，新一届美国政府的外交路线自然就是公开反苏了。出于对苏联的敌意，杜勒斯对于法国拖拖拉拉不通过CED尤其不满，他最终威胁如果法国不通过CED，则美国会撤回马歇尔计划对法国的经济援助。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美国这样公然干涉法国的行为在法国右派精英中引起了普遍的不满情绪，杜勒斯可以说是间接杀死了CED。

德国永远不能重新武装！

如果说法国人对美国的插手只是不满的话，对西德的重新武装则是恐惧。

对美国插手的不满仅仅是存在于法国的政界及军队精英中，但是对于重新武装德国的恐惧和抗拒则渗透到了法国社会的各个角落。五十年代初期的法国对于纳粹德国以及二战还记忆犹新，法国二战期间的耻辱也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法国人的心里。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跑出来说要让西德重新建立军队，重新武装西德，法国人当然不干了。

其实在CED的条款中对西德的军队有着严格的控制。在其指挥架构中，与法意荷比卢五国不同，西德军队完全没有自主权，平时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报备联合指挥部，得到批准才能执行。同时配合当时已经建立的欧洲煤钢共同体，可以说西德真的重新大规模武装并回到纳粹时代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这也是为什么支持CED法国的政治家专门在其中加入了一系列限制西德的条款，他们寄希望这样可以安抚法国的民众。

但是，他们明显低估了法国社会当时对西德的不信任以及恐惧。1953年至1954年国民议会表决CED前，法国社会陷入舆论大战。反对CED的法国政党及团体的宣传紧紧抓住“重新武装纳粹”这一点不放，全面压制了支持一方以反共保和平为主题的宣传。就算支持一方不停地说CED对于法国防范共产主义威胁是多么多么重要，西德会被牢牢地钳制在CED的体系里面，等等等等，法国社会都不买账。

这时西德总理阿登纳在1953年的一段发言刚好被反对的一方找了出来，笔者摘录在下面。

“欧洲将会是这样（军事一体化）的。当我们实现它的时候，我们将会给我们的下一代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个更广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扩张空间。如果没有这个空间的话，我们的下一代将不会享受幸福。”

“扩张空间”几乎瞬间触碰到了法国人的神经，所有对纳粹的回忆都被激活。CED最终的失败也就此注定。

1954年8月30日，法国国民议会以319票反对、264票支持的结果，否决了欧洲防卫共同体的条约，欧洲军事一体化的尝试正式宣告破产。

结语

回溯了欧洲防卫共同体短暂的历程后，我们可以很清晰地发现，决定欧洲军事一体化未来的主要国家还是那四个：苏联/俄罗斯、美国、法国以及德国。

今天俄罗斯虽然没有了苏联那样强大的军事实力，但是在西欧看来依旧是一个军事威胁。今天的欧洲在军事一体化上面对主要的问题也依旧没变：一是怎么处理和美国的关系；二是怎么处理法德两国在欧洲军队内的关系。

欧洲军事共同体和北约事实上是一种竞争关系。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由于其对北约的各种表述，在希拉克时期担任法国总理的多米尼克·德维尔潘就提出了由法国再次领导欧洲走向军事联合的可能性。

而今天的法国和德国虽然已经成了唇齿相依一损俱损的重要伙伴，但是德国作为二战战败国，就算在经济上再怎么出彩也好，带领欧洲走向军事一体化的还会是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以及拥核国家的法国。那么，两国在未来的军事共同体中应该分别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欧洲在军事一体化的路上还有很多的问题要解决，但是欧洲人也知道，在今天中美两强崛起的世界上，欧洲只有走向统一才有参与竞争的能力。我们作为旁观者也只能祝他们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