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博士的脑洞｜仓廪殷实而知礼仪，生活小康才论油腻

“油腻”成为最新热门话题，是让人始料未及的。从“油腻的中年大叔”之抨击篇开始，到“如何不做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反省篇，到“油腻的中年大妈”之反击篇，朋友群充斥着驱之不去的油腻味道。说不清，是那些被“油腻”的大叔大妈们更油腻，还是那些不停讨论论证声明别人比自己更油腻的大叔大妈们更油腻。

讨论油腻，一定是吃饱了撑的

大张旗鼓讨论油腻，首先说明，一定是吃饱了撑的。

注意，这并不是一种抽象的比喻，而是一种具象的描述。

试想，什么人会没玩没了作古认真讨论是否“油腻”？不可能是那种食不果腹之人，不可能是饿得两眼冒金星之人，不可能是饥肠辘辘垂涎欲滴之人。

所以，恭喜这个社会，这首先是个好现象。说明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由“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么说决不附会，也并非玩笑。

为何“油腻”讨论在此时发生，而非三十年前？因为三十年前的中年男子，恐怕都不能用“清淡”之类的词语形容了，用“清苦”或者更为恰当。他们无法油腻，生活水平普遍在起点上挣扎，面对世界的可选择余地十分狭窄，人到中年而勉力维持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油水且没有，哪来什么油腻？

也正因为如此，当有些讨论把“油腻”指向了广大的底层民众时，已经犯了极大的基础性概念错误。人到中年，有几个闲钱，或者没有几个闲钱，就算是挺着胖肚子拿两个文玩核桃上饭馆和发小聊聊政治局才关心的中美秘闻然后与纹着眉烫着头的隔壁胖大妈一起进行文化娱乐活动吹拉弹唱舞动奇迹，这是人民群众有了点油水后的美好生活，即使有点用力过猛皮相不美，也其实至俗未必不雅。若是非得把人家小家小日子说成“油腻”，则正是一种油腻的表现。

越挣扎，越油腻

是的，越是在“油腻”讨论中挣扎，越是油腻得不可言喻。这是这些油腻的中年大叔们难以挣脱的符咒。

把野火烧向大妈们的人，很油腻。须知，在当前中国文字语境中，“大叔”与“大妈”根本不是对等可比人群好嘛。“大妈”的对等可比群是“大爷”。而在这些“大叔”眼中，“大妈”们不曾有“上桌”权利，她们都太“柴”了，根本从来不是大叔的“菜”。现在想起来找斗争对象，怎么突然就觉得人家“油腻”了？

愤恨别人说油腻的人，很油腻。“大叔”本来就不是羞辱，而是恭维。恭维了那些青春虽逝但觉得自己永远年轻，纯真不再但觉得自己的成熟更招人喜爱，年华暗淡但觉得自己的政治经济社会地位足以点亮小宇宙的中年男子。事实上，“大叔”的魅力在于，一群所谓“大叔”的中年男子对这个称呼趋之若鹜，最爱“大叔”的人莫过于“大叔”们自己。他们将自己挤进这个封号，不过是一种都不需要假装的事先张扬的大肆张扬。

扬言要塑造不油腻造型，很油腻。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油腻在何处，而甚或企图用变得更油腻来拯救所谓的油腻。如果连“小包总”这种八块腹肌美男子都被吐槽“油腻”，“大叔”们就该明白，肚腩并非关键、美颜并非关键、名牌并非关键。正好相反，油腻，正是因为太过注重自己的线条、脸蛋和阿玛尼，正是因为太过注重自己是多么完美无缺，正是因为太过注重聚光灯应该有多爱自己。而且他们中的许多，希望把这种过头的自我认同强加到别人的认同上。

油腻是一种人品

所以，把火烧向大妈们就是“油腻”大叔们能够干的出来的事儿。他们的自恋在对女性的不尊重上一贯表现得尤为突出。

比如说，大言不惭的宣称，作为有点阅历，有点经济基础的老男人，要泡个普通漂亮妞很容易；又比如说，洋洋自得的宣称，美食千种不及胸脯二斤，一桌没有姑娘的饭局，不能叫吃饭。的确，如果没有女人，再荤的饭局也都是“素局”，那么这种饭局上的男人，自然是散发出腌臜油腻味儿的。

脑满肠肥都不是“油腻”的标准，垂涎欲滴才是；而我们如此宽容，连垂涎欲滴都不作为“油腻”的标准，但你垂涎欲滴还以为别人都是投怀送抱，那真是油腻吧；当然，一些人还要表白，垂涎欲滴是人之本性投欢送抱却之不忍自己还是一枚清淡清白清高的柳下惠君。

而且这和女权主义、男女平等等毫无关系，拿这个做挡箭牌，则只是在油腻上再次加成，因为在酒桌上威逼年轻女下属痛饮的人，难道就不会仗势欺负其他人？难道就不会以权谋私做出别的龌龊事？

所以真的，油腻是一种气质，更是一种人品，玉树临风丰神俊逸都罢，无法掩饰你像无证经营小餐馆后厨下水道一样的油腻不可言喻。

何况，为什么像“小包总”这样的盛世美颜还要如此油腻的呈现自己？大约是因为这是个许多年都不红，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机会大火的演员吧。生活中又何尝不是一样？油腻本就来自于对权力的向往，同时又对自己的不够自信，因而在人到中年有了一些经济基础社会地位后可劲儿的使。油腻不过是一种人品和自信其一或者都不足后的装腔作势。

油腻的关键是与能力和人品是否对等

怎么能够不油腻？

许多“教程”告诉你的，都不对，也都对。

油腻本来就是一种参照概念，今天的油腻，也许是明天的不油腻，他人的不油腻，也许是你的油腻。

好几年前，两会期间，一位著名的企业家被拍到腰间的爱马仕皮带。那一阵子，老实说，中国的富人刚刚不断崛起，爱马仕锃亮醒目耀眼的大logo成为生意人的标配。过年期间如在浙江、福建、广东一带聚会，满桌子的同款皮带，感觉好像来到了品牌发布会。这张照片，被认为，有点油腻。隔年，他换了一条七匹狼皮带。七匹狼曾经也是沿海一带商人们的最爱，也曾经被认为有点油腻。可是，到了这位将马换狼的人身上，就被媒体关注，当做是其变清新的象征。

这个故事说明，很不幸，是的，油腻就像是泡沫，有钱可以湮没油腻。如果你足够有钱，你可以随便油腻，最油腻的事情可以在你身上甚至反而变得更加清新脱俗。

似乎又回到了老路上，老男人们可以狂欢了，唯有权利和金钱可以祛除油腻！

今年，这位商人甚至登顶首富，但时间很短。而看其这两年来的行动，该停手停手该退出退出该亏损亏损，恐怕首富本也不是他所期望，他在权力和金钱上都在尽量收缩隐身。他希望人们不要注意他。

权利和金钱可以淹没油腻，也会带来更大的油腻，关键是与你的能力和人品是否对等。油腻就像泡沫。你不能认清自己，就总会更起劲的追求更多油腻，然后，熏跑别人齁死自己。

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是一件正常的事，即使有些情不自禁的矫情、撒娇、难以自控，其实也可以理解。

何况，我们会发现，通常我们所说的这些“油腻”中年大叔们，大多都是一些多年奋斗终于悬在所谓中产阶层中的一些普通人。二十年前一本非常红火的书叫做《格调》，书中将中产阶级视为最平庸、最无趣的一群人。他们极其在乎别人的看法，既恐惧权力又崇尚权力；他们缺乏社会根基，不得不在职场上“去个性化”生存；他们强烈渴求社会认同，喜欢通过加入各类社群和购物实现这一目标；同时，不安定感使他们习惯性自嘲，并心醉神迷地充当自己最忠实的听众。这是全球社会夹心层的人之共性。因而，倘若他们用一点“油腻”来润饰自己紧张枯燥的生活，实在不应当指摘。

而当此年代，日新月异。富豪榜上的平均年龄在下降，创业人群的平均年龄在下降，奢侈品消费的平均年龄在下降，年轻人群在经济中的贡献率在上升。中年男子们好不容易哼哼吃吃爬到半山腰，觉得自己有了一席之地，刚准备豪情万丈油腻一下鼓励自己，发现两旁的天才少年们嗖嗖嗖往山顶冲。不仅如此，在这个去中心化的互联网时代，那些在你身后的少男少女们也对你这种沾沾自喜刻意表现不以为然。可想而知，那些二十七八的“大叔”和“老娘”们，当然是会发出感慨说，这些中年老男人们，真是油腻啊！

这大概是此次“油腻”讨论的由来吧？

油腻不油腻

因此，追求不油腻，有什么意义？

该在生活中追求权力和金钱的，尽管去追求。大多数人的生活，都靠自己一手一脚努力得来，装什么清高范，在乎什么油腻味？你一家老小等着你的米下锅等着你的钱下定，老妈等着你买房安度晚年，老婆等着你买包消解怨怒，儿子等着你交学费与贵族后代同校。

中年大叔们，你不入烟火油腻场，谁入？人生谁不是满身油腻才能盛情拿出盛宴招待，供自己所爱大快朵颐？

这种油腻，应当祝福。

因此，越是追求不油腻，越是油腻。

给了错误的定义，犹如指出错误方向，只会让人离正确目标越来越远。把不油腻当做目标，往往是在追求成功的表象，结果带来的一定是满身油腻的泡沫。何况，当你在金拱门外排长队，这是洋气；当你发现金家无非是垃圾食品，这是油腻；当你发现巴菲特是汉堡可乐的爱好者，到底还油腻吗？极力“靠近”富豪和极力“靠近”年轻人一样，仿效和追随潮流的具象符号本身是油腻，因为没有自信是油腻的根源，顺着这条路走，越走越油腻。

这种油腻，敬请祛除。

因此，不要追求油腻或者不油腻。

有些追求不油腻的人，终于成功把骚扰当成魅力，把践踏当能力，把油腻当不油腻，因为他们没有尊重他人人格的概念和信念。他们不自信，所以自尊极其脆弱，无法自尊，也难以正常尊重别人，只有依靠一些外界力量弥补尊严不足。事实上，不要刻意追求油腻不油腻，无论你身高体重腰围眼距学历职位财产干爹多少，无论你面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穷是富，能够在人格上互相尊重，就够了。

这种不油腻，请来一打。

后记

仓廪殷实而知礼仪，生活小康才论油腻。

我们谈的是油腻，也是这个时代经济社会变化太快背景下，中年人的忧患。经济发展太快，社会变化太快，有些缺点，他们还没来得及改，有些挑战，他们还没来得及应付，他们以为能够当做战利品的，突然遭到了吐槽，他们以为可以有的优越感，突然遭到了嘲弄。

这就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接受吧，新时代已经到来。

（作者万喆系经济学家，澎湃新闻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