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往事丨父亲金性尧的印章轶事
今年上半年,因着中国诗词大会的举行,在神州大地掀起了一股“诗词热”,父亲的传世名著《唐诗三百首新注》也再次风行,从古都北京到魔都上海,典藏版、平装版、精装版一印再印,还时有脱销;期间举行了上海教育博览会的讲座,以及上海图书公司的海上博雅讲坛还有签名售书。
令我感动的是,时不时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托人来请笔者钤印盖章,还有要求题词留念的。
为回报读者朋友的满腔热诚及踊跃购书,笔者特撰此文,将钤印在读者书中的印鉴及父亲其他的印章择要做些简介,以及讲述一些和印章有关的趣文轶事,希望广大喜爱祖国古典诗词和父亲著作的读者朋友喜欢并指正。
《唐诗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典藏版《金性尧注唐诗三百首》,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精装版父亲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一生爱书、买书、写书、收藏书,同时也喜欢收藏印章。
从上世纪四十年代起,在主编杂志广交文化读书界朋友的同时,曾请朋友和印社为其治章。壬午(公元1942)年曾辑有《星屋印谱》,从中可见不少篆刻名家所治印鉴,可是经过“文革”劫难,其中绝大部分已不在主人印箧中。
八九十年代,父亲勤勉著述,每有新作问世,总会签名钤印广赠朋友,当时也曾请篆刻家朋友铸刻名章和闲章,因此得以保存至今;这当与他老人家的著作一起,千古流传!父亲《星屋印谱》跋云:年来颇有金石之好。间亦托印社代征名家之作。今迺(乃)居然有此一帙矣。今春复得夗央(鸳鸯)印一双,篆以吾夫妇著述之名,窃比于前人心心相印之义。良以劫中风物,触眼牢愁,偶得小闲,辄不胜摩挲低徊之感。雨夜凄寂,怆然起坐,略加抉剔,汇为兹集。盖欲令此一点灵犀,如金石之历劫不磨耳。
癸未仲秋,辱斋挑灯
以下逐一对部分印章进行简介:
此印文“毛桿”;据《星屋印谱》,为西泠印社所治。父亲小名大毛,毛杆当是小名化成;父亲十七八岁时在家乡《定海舟报·欸乃》上始用笔名“毛杆”发表文章。印文“星屋”;边款为“庚辰春正月 为性堯仁兄作 式熊刻于滬上”;又一边款“其石刻 辛巳人日”;当是高式熊治于1940年;星屋为父亲的别号名。印文为“星屋”,据《星屋印谱》,应为冯初光所治。印文“金性堯印”;边款为“辛巳初春 逸 仿漢 鑄印”;应为逸治于1941年。印文为“性堯”, 边款为“壬午春來試灯之夕 楚生”,当是来楚生治于1942年。印文“文載道印”,边款为“壬午七月為 性堯先生刻筆名此作自謂得漢印三昧 君匋”,又一边款“秀州”;当为钱君匋治于1942年;文载道是父亲青年时代最爱用、也是知名度最高的笔名。印文“性堯所得”;边款“性堯大兄藏書之印 式熊 壬午仲冬”;当是高式熊治于1942年。印文“星屋夜讀”;据《星屋印谱》,为马三纲所治;周作人为父亲所书行书“儿童故事诗”立轴右下角所钤;今此印章已非主人所藏。印文“載道”;据《星屋印谱》,为陶寿伯所治;周作人为父亲所书行书“儿童故事诗”立轴右下角所钤;今此印章已非主人所藏。印文“金性堯”;据《星屋印谱》,为钱瘦铁所治;周作人为父亲所书行书“儿童故事诗”立轴左下角所钤;今此印章已非主人所藏。印文为“星屋”;据《星屋印谱》,为来楚生所治;周作人为父亲所书行书“儿童故事诗”立轴左下角所钤;今此印章已非主人所藏。印文为“金性堯”;印章顶端有“況厂刻”三字。印文“金性堯”;边款为“金性堯先生之印 庚申秌 子良刻”;当是茅子良治于1980年秋。印文“金性堯”,边款“性堯老兄正 徐孝穆刻”;当为徐孝穆刻。印文“性堯六十以後之作”,边款为“性堯老兄教正 庚申七月 式熊刻”;当是父亲为《唐诗三百首新注》出版,专请高式熊治于1980年。印文“金性堯”;边款“性堯先生 七十大壽 子良恭祝”;当是茅子良治于1986年。
印文“金性堯印”;边款为“性堯先生雅正 一九八六年春 秦坡刻”。
印文“人生七十”;边款为“性堯 金老先生命刻 丙寅秋日 子良”;当是茅子良治于1986年。
印文“人間要好詩”,边款为“性堯兄近作爐邊詩話出版属刻白香山句 去疾 丁卯三月”;当是父亲为《炉边诗话》出版,专请方去疾治于1987年。
印文为“金性堯”;边款为“星斋老人雅正 浣亭石父箓于丙子”;当是顾慧敏治于1996年。
印文“金性堯”;边款为“善者氣陽 仁者壽高 學者志遠 性堯吾師鑒正 頋慧敏”;当是顾慧敏治。
八年前,当我得知周作人为父亲所书行书轴“儿童杂事诗十六首”,将在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拍卖时,曾写过一篇文章,范笑我助我发于网上,现附录于下:
这幅书轴是怎样流落到您的手里?
金文男
近日从网上得知,周作人于1947年为父亲金性尧所书的行书轴“儿童杂事诗十六首”,将于本月25日在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举行的近现代书画专场上拍卖,不禁心情复杂,思绪纷乱⋯⋯
从网上预展的图录可见:行书轴为96厘米长,32.5厘米宽,朱丝边栏,款识:“民国三十六年大暑节后,中夜闻蛙声不寐,戏录儿童杂事诗十六首,书为性尧先生雅教,周作人。” 在落款的下方,周钤有 “周作人”、“苦茶庵”、“知堂五十五以后所作”等三方印鉴,在朱丝栏的右上方还钤有“苦雨斋”、“苦茶庵知堂记”等二方印鉴,父亲在朱丝栏外的左右两边、周作人印鉴的下方钤有 “星屋”、“文载道印”、“金性尧”、“载道”、“星屋夜读”等五方鉴藏印章,可见父亲当年收下之后珍爱之甚。
周作人的行书正如父亲在《叶落归根》(1989年所作回忆周作人的散文)一文中所说,周的“书法近于唐人写经”,“娟秀有余,苍劲不足”,父亲曾在75岁所作《知堂的两本书》中提到,他与周作人之间曾有四十通书信来往,周还赠与父亲签名书、立轴与扇面,“儿童杂事诗”自然是其中的一幅,而“这几件手迹,不言而喻,现在已经片甲不留,连同他签名送我的好多本书”。
所谓的“不言而喻”,是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浩劫,其时我是十四五岁的单纯少年,亲身经历了四次“红卫兵”、“造反派”的抄家,最后一次则是毁灭性的抄家,积父亲前半辈子心血的几万册藏书、几百幅字画一二天中被荡然抄尽,包括周作人所送的签名书、立轴、扇面⋯⋯
“文革”结束,八十年代初开始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单位虽然也让父亲回忆被抄书籍以及字画,想尽量找回原物发还,但一些珍本善本和名贵字画,早已无迹可寻。一是抄去物资在辗转过程中不乏流失或被人窃取;二是抄家浪潮过后,有关方面最早进入集中堆藏抄家书画古籍文物的仓库,挑选有文物价值、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的先行拿去,父亲所藏书籍字画大多是精选而藏,早已被挑走了吧。所以到后来,落实政策部门实在发还不了原书原画,便只能以其它书和字画凑数。父亲在《滥竽录》一文中曾道:“这之后是‘四凶’覆灭,落实政策,被抄的图书,先是由管理单位送来,后来跟着人事干部到大场(地名)的仓库里自己捡寻。地上大堆书,无法一本一本检认,后来索性用大铁铲来铲,所以发还的书都是七零八落,有的需要重新装订。”查索父亲的日记,确有1985年4月10日和1986年3月27日两天,他是去上海大场仓库,挑选书籍以凑数。
现在推断,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拍卖的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十六首”,当初也一定是这样被抄后而不知去向何方,父亲后来只能是在文章中深情回忆一下,作为子女的我,更无缘企及;但,历史的辛辣就在于,该作品如今竟然以这样的形式进入了我的眼帘,这不禁让我痛思:现今拍品的委托人,您是谁?这幅书轴是怎样流落到您的手里?当您把它拿出来拍卖以望取得经济的巨利时,您有没有想到过书轴主人的感受?尽管“文革”作为一场错误的运动被否定了,但是成千上万普通公民在其中所损失的财产、遭受的屈辱以至失去的生命,并未因运动否定而能恢复或挽回。
愿此文能引起所有在“文革”中和我家有相似遭遇的人们的共鸣,在社会法治逐步完善的今天,愿人们深思巴金老人的遗愿。
周作人行书“儿童故事诗”立轴的右下方钤有 “载道”、“星屋夜读”两印。
立轴的左下方钤有“星屋”、“文载道印”、“金性尧”三印。
今天看来,也许,正是因了这五方印鉴加上周作人的五方印鉴及书法,极大地提高了此立轴的“身价”,以至于在2009年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拍卖会上,香港著名作家D先生以21.6万元人民币囊入此轴,又于2012年的敬华(上海)拍卖股份有限公司拍卖会上,成功地以69万转手。
我在由衷感叹D先生以及新藏家“慧眼识珠”的同时,不得不惊叹本该属于父亲的这幅立轴所产生的巨大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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