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Der Zug,搭上发自德语区的建筑学列车

方小诗
2017-10-13 17:54
来源:澎湃新闻

Der Zug的名字在德国的中国建筑学留学生中并不陌生,大家私下的讨论中,它似乎还有几分神秘,有时指的是一本极具风格的独立杂志,有时是一群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对于忠实读者而言,Der Zug不仅是了解德国建筑文化时一份可信可靠的中文信息来源,也寄托了大家在追求建筑学理想路上不知疲倦的激情。作为毕业后在德国建筑行业工作的建筑学留学生,我一直关注着Der Zug,不久前有幸结识了这本杂志背后的年轻人,在此以这篇文章和更多人分享Der Zug的故事。

在一片媒体所呈现的纷繁建筑学蜃景中,我想向大家介绍的是这样一本以文字书写为基础的民间杂志,一群年轻人以一种真诚直接近乎于老派的方式记录传达着自己的建筑学思考。

(一)一班始发自德语区的建筑学列车

Der Zug与其说是一本杂志、一个建筑学媒体,倒不如说是一个组织结构自由,由年轻的学生、学者自发组成的学术团体,杂志创立要从2011年几个初到德国求学年轻人的交游谈起。

2005年左右,很多年轻的学生和学者开始在一些博客平台和建论坛上发表文章。2010年后,活跃的网络学术讨论氛围逐渐转移到了当时尚未成为主流内容平台的豆瓣上,其中如城市笔记人这样的作者发表了大量文章,以“跨界者”结合哲学、文学和社会学观察视角,极大拓展了建筑和城市讨论的深度和广度,一时吸引了世界各地建筑名校的学生、教师、建筑师和相关领域的设计师,大家踊跃上传照片,发布活动,建立小组,形成了一个活跃的建筑学社交群体。

Der Zug的创刊成员就是在这段时间在网络上结识聚集。当时的创刊四人中,刘泉(豆瓣ID:Spring)是柏林工业大学在读博士,乔亮(豆瓣ID:Zopf)是柏林工大在读硕士,张早(豆瓣ID:早)是天津大学博士在读兼在柏林工业大学联合培养,苏杭(豆瓣ID:左倾份子)是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在读硕士。大家都有过在国内重点高校建筑相关专业学习的经历,年龄处在25到30岁之间,在2010年前后来到德国,落脚于柏林。

柏林深厚的文化意蕴以及对建筑学界历史的强烈兴趣令刘泉产生了创立一本独立杂志的想法,作为创刊发起人,提议得到了很多同在德语区的豆瓣友邻的支持响应,大家以朋友或友邻的身份加入创刊撰稿人的行列。共同的志趣和相近的身份,地理和网络的连结推动了创刊号的诞生,大家怀有热忱合力编写杂志的过程也促成了DerZug这个自由的学术小团体的形成。

Der Zug创刊号封面,苏杭设计。本文图片均来自Der Zug豆瓣小站。

Der Zug创刊号封面以柏林为题。创刊主编刘泉在卷首语将杂志定位为一份“由正在和曾经求学德国(德语区)的年轻人自发筹办的建筑学地下杂志。”在这里定下了Der Zug的基调,“德语区”——文化语境,“年轻人”——团队身份,“地下杂志”——精神气质。

正如由刘泉撰写的首发编者语上所说:

“若问,Der Zug杂志的‘精神’是什么?我要说:‘您是什么,Der Zug的精神就是什么! ’在这里,有一个个承载着独立思考与精神的鲜活个体。编辑们只是为作者搭建一个自由发声的平台。言您所想言,做您所想做。Der Zug是一个充满表达欲的场所,渴望自由的、不同的声音。若问DerZug是什么?行动起来,您就是DerZug。”

自创刊之初,编写团队便确立了读者对象和任务定位,既面向建筑学专业人士又面向于建筑爱好者,专注于对德语区建筑文化的观察、理解、转译、引介、释义、阐发。

Der Zug创刊号目录

(二)图像文化和数字媒体潮涌下的水底之石

杂志以一个语义开放的德语名词命名。

Der Zug,[de:r tsuk],一个德语的阳性名词,最常见的意义为列车。另有引力、吸引、迁徙、队伍、通风、笔划、面貌、特征等诸多含义。亦指走棋之一步、抽烟之一吸、喝酒之一口、游水之一划、读书之一气。

刊名词义的开放是对杂志两重属性的隐喻:开放和包容的同时严谨而接近学术规范。

从2014年发刊面世到2017年,Der Zug共出版四期。主题分别由各期主编拟定,首先在编辑团队中酝酿讨论形成征稿文案,其后在网络上公开征稿。从收到初稿到最终定稿通常会经过几轮审稿和修订。刊物正文为中文,虽为网络发行,但排版以纸媒作为出发点进行设计。平面设计风格和杂志的结构一样硬朗,平衡与稳健中透出粗砺的质地。刊物以PDF格式文件发行,形式效仿开源期刊“开放存取”,任何人都可以免费下载。

文章的体裁处于建筑随笔和格式严格的学术论文之间。建筑师以及学者姓名、地点、核心理论词汇和参考文献均有德文或英文对照。每期附有德文目录。虽然标题、作者、摘要、正文,配图、脚注和参考文献一丝不苟,但相对于学术期刊,Der Zug在选题和文风上又兼有极大的灵活性和自由度。 团队将其定义为“学术的中间状态”或“未完成”,是记录作者思想脉络和进行思维演练的中转站。

对此,核心编辑成员们是这样解释的:“DerZug的自我定位是学术生产团体和独立建筑媒体的两重混合,前者的成分多于后者。专题的命题者,可以将与自己的博士论文研究方向相关的一个方向、或任何可以作为独立思考的建筑命题拿出来,这样的命题带有学术的指向性,同时具有开放的话题性。我们希望通过亲身体验和第一手的文献资料从历史与现实中打捞一些具有沉淀性的东西出来,生产出具有一定持久价值的文字,不那么跟随潮流而动,做河中之石。这让我们工作的价值能够相对持久一些。”

与时下媒体“无障碍阅读”的潮流相悖,Der Zug仿佛是为普通读者设定了“门槛”,大部分文章都在万字以上。

Der Zug第二期封面,吾超设计。

以专题形式初立的第二期为例。Der Zug有野心勃勃的宏大命题,如吾超的“展览建筑”专题文章《文物、博物馆与城市》:“在时间的跨度上,从‘人类尚未定局的文明初期’之古,至当代至今,提出‘文物之于博物馆’、‘纪念性建筑之于城市’两组有趣的关系,并进行类比演绎”(刘泉)。

《“图相”思考——关于ETH两个设计题目的三人问答》一文以三人对谈、逾两万字数的篇幅深入介绍了ETH建筑教学的方式,还原了一场高品质的设计教学过程实况。

像这样沉甸甸的长篇立题对建筑学相关社科人文概念进行抽丝剥茧的辨析,涉及历史宽度和学科深度,对读者的阅读时间和知识结构都提出了一定的要求。

Der Zug第二期目录

与此同时,Der Zug亦会收录来自其它艺术领域的思考,如顾虔凡撰写的《理查德·塞拉“倾斜的弧”:一个“失败”的公共艺术案例》,从艺术批评的角度为探讨“公共空间艺术”提供了另一种视角;也有如副刊Zug+那样关注于与正刊主题相关的系列案例的介绍和解读,同时具有一定建筑导览作用的精炼短文。

Der Zug对文章的考量有一套“未明言”的标准,无论是看似宏篇巨论还是译文小品,都尽量避免语义含混故弄玄虚的艰涩。编辑团队看重文章的言之有物,提倡在一手资料和实物体验的基础上做解读,直击文本,以期描述、评论的精准和理性。收录文章的作者们均不仅拥有强大的外文文献理解阐释能力,同时又具备优秀的中文造诣。对建筑的评论和思辨回归文字本身,精妙又极富创建的修辞、隐喻和阐发,准确而锋利的转译、描述和归纳,常使理性严谨的专业书写富于激情和诗性。

(三)根植于德意志文化土壤的思辨立场

德语区指的是以德国、奥地利和瑞士以德语为主要语言的经济文化区域。对现代性、现代主义的研究德语区始终是重要的理论中心,人文学科和建筑学在很多概念上的重叠和借用,使探讨研究德语区建造艺术无法脱离德语语言土壤。主流建筑史叙事中令后辈仰之弥高的大师都曾师从过德语区建筑师,并受之影响极大,追溯现代建筑思想源头和知识源头无法避开德语语境。德语区宏大庞杂的历史文献和理论资源,在中文学术圈尚未得到很好的引入。例如十九世纪的K. F. Schinkel和G. Semper这样宗师级别的理论和实践兼具的大师,依然缺少详实有效的引介。甚至是人尽皆知的德国建造联盟和包豪斯也多缺乏准确的事实描述和历史语境理解。

另外 ,当今媒体观念的转变往往令建筑学讨论常常脱离建造艺术本身:人们易于跨过基本的建造问题,纯粹从社会政治、经济的外部角度单向切入对建筑的讨论;或者,在内部以一种形式自治的角度进入建筑,让建筑学问题游弋于概念和话语之间;再或者,在内部就让建筑被简化为图像,迎向全球性的城市营销,拥抱资本,制造纷繁。随着虚拟空间的扩张,当代的建造实践被媒体信息过载所稀释,话语核心也不再关注建造实践本身。

Der Zug的第三期和第四期对这两个问题做出了正面回应,与此同时,杂志的立场与姿态得到了确立,也就是回归建筑学本体,回归建造本身,回归有历史沉淀力和丰富即物体验的建筑品质,反对为新而新追求建筑学的扩展和突破。

Der Zug第三期封面,苏杭设计。

第三期《时代落选者》主要聚焦于一批世纪之交的德国现代建筑师。他们的建筑思考不但在中文语境中鲜有介绍,在英文语境搭建的建筑史中也很少被讨论,这与他们对建筑学的贡献并不相称。并且,这些建筑师彼此之间有密切地关联,刊物以230页超长篇幅将这种关联在德国建筑历史的整体谱系中展开,刻画出一批“时代落选者”的德国现代建筑师群像。该期杂志“尝试以碎片化的观察重新进入德语区现代建筑语境。借助‘教堂神匠’,‘莱茵河域建筑师’, ‘没有造白房子的建筑师’等等标签,进入这些建筑师的建筑世界,并且借由这些标签和建筑史上最为著名的、也是占据了主流话语的那组师承关系相对比,我们似乎有机会对‘英语书写的建筑史’提出挑战, 以期为中文世界对现代建筑的理解添加层次。”(张早)

Der Zug第三期目录

第四期选取了“建造思辨”作为议题,对“建筑”与“建造”‘建筑艺术“与”建造艺术“之间隐微差异作出辨析。“用意并非欲将建筑学降维至建造,而是坚定的立足于建造,重思抵达建造艺术的途径可能。”(苏杭)封面采用了柏林蓝底色上的密斯十字柱象征建造和艺术的完美统一。这一期内容面对于当下不经建造、仅凭图像便可到达建筑学的局面,重申建造作为必要基础的意义。在建造话题下,有刘妍关于编木拱桥的结构和董书音关于欧洲谷仓的风土建筑研究两篇对具有历史维度的建造话题的切入;在专题中,“手工艺与建筑”、“预制建造”、“保温层”等话题被悉数讨论,关于两位德语区建造大师——P. Zumthor和H. Bienefeld的相关文章也一并刊出。

Der Zug第四期封面,梁楹成、苏杭设计。

Der Zug的根系在向下深入德意志建造土壤汲取养分的同时,也逐渐向上抽芽开花结出了一定的价值立场。即将发刊的DerZug第五期是德国战后重要的建筑师Heinz Bienefeld的个人专辑,仍在延续发展这样的姿态和立场。

Adolf Loos 写于1913年的只言片语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沉思:“不要害怕被指责为不现代的,只有当古老建造方式中发生的变革意味着进步时才会被真正接受,不然,则保持原状。因为真理,纵有千年古老,也和我们有更多的内在联系,不像谎言只会从你的身边滑过。”

Der Zug第四期封面

(四)Der Zug仍在路上

Der Zug将自己比喻为一辆发自德语区的建筑学列车,那么它又将驶向何方,抵达何处呢?

“一切开始于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没有任何明确而功利的目的和期许的自愿与自娱。”(刘泉)

杂志创刊号第一篇稿件——《在路上——由十二个年轻人的环法实践所想到的》讲述了一群来自法国的年轻人,以一种看似“乌托邦”的方式实践着自己对城市和建筑的理解与认知。Der Zug的创立团队正就像这样,所有成员都是由共同的兴趣与热情凝聚起来,大家以“民主”的组织形式合作完成每一次出刊计划,没有物质报酬。成员们都有一个共识,也就是利益不局限于金钱和地位。在整个合作过程里,他们组建起一些良好的社交活动,获得了与其它领域专业人士的交流机会,这些有趣的事情充实了自己的生活。这就是Der Zug团队在成立之初的气质和态度。

从2014年创刊到今天,Der Zug在这四年间在德国和中国建筑圈里收获了小小的名气,聚集了更多的作者和读者,编辑团队也陆续有新成员加入,很多忠实的读者成为了作者、译者和编辑。不少最初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经过修改和完善后,在权威的学术期刊上得以发表。团队也经常收到一些知名建筑媒体的合作邀约。如今,Der Zug已成为一个有独立的观察视角、学术立场、成熟编辑经验和审美品味的团队。不过,整个团队从创立到今天仍然以松散自由的方式来组织,对参与者没有强制要求,也少有物质回报。核心编写成员分散在德国、奥地利、瑞士、南欧、美国和中国等地。大家通过互联网沟通,除不定期发行的杂志正刊外,公众号的推送也很活跃。相对于杂志形式凝固沉淀的厚重感,公众号在选择文章时更加关注文章的阅读门槛和互动性。今年组建起来的读友会微信群以“Der Zug读者X号车厢”命名并在不断加列扩容,围绕这本杂志现已形成一个气质独特的公共场域,来表达、联结、交换以及分享信息。

经历四期积累,今天的Der Zug尝试不再只作为一群求学德语区的学生和青年学者的“自愿和自娱”。现任编辑团队负责人苏杭日前谈到Der Zug未来的可能走向:“未来的Der Zug有广阔的发展空间。它可以是一本由建筑师的专业写作构成的主题论坛,可以是表达特定建筑学立场的阵地,也可以是建筑专业人士与普罗大众建立交流的平台以及批判当下建筑文化的发声筒,还可以建筑师独立研究成果的总结呈现。我们团队期待新编辑成员的加入给Der Zug带来新视野和新形式。”

Der Zug团队在创刊初心将始终不变,也就是将所见、所学、所感、所知、所思与更多人分享,尽绵薄之力将其转化成中文语境的建筑学资源。

经过在网上平台发布四期刊物后,Der Zug编辑团队计划利用第五期的发刊契机,筹备在上海举办首次线下活动。团队的核心成员和重要作者将会第一次齐聚一堂,和在Der Zug成长过程中提供过帮助的老师、朋友、读者们做面对面的交流。

Der Zug四年回顾展预告

走过四个年头,这班建筑学列车将以如何的面貌驶抵终点?正如同当年创刊号上编者语篇末的那句:

“这只是一个开始,无论如何,我们/你们已经在路上。”

今天的Der Zug正加速行驶在途中。

(感谢苏杭、刘泉、张洁、张早、江嘉玮的采访支持。)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