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东出品易卜生《海上夫人》:视觉美成为压倒性追求

织工
2017-10-07 14:11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话剧《海上夫人》 因为影视演员靳东担任出品人而赢得很多人的关注。这部由陈数主演、王媛媛执导、韩江制作的作品,改编自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作品《海上夫人》。这也是靳东、韩江、谭韶远三个好兄弟联手成立“北京当代话剧团”之后的首部作品,此前,该剧在全国巡演收获了很高的关注的票房。对于首作就选择易卜生这部高冷的作品,主创有自己的钟情和理想,观众也有不同的观赏感受。

对于这个新剧团,靳东表示:“戏剧是我和朋友们多年来的梦想,基于这个梦想,我们在今年成立了北京当代话剧团。戏剧可以是丰富多元的,有非常多的可能性和表达方式。我们希望剧团未来能够在观念和美学上做一些新的探索。剧团在作品选择上,会考虑兼备社会性和当代性的经典作品,同时也会努力制作一些优秀的原创作品。”

《海上夫人》剧照。 本文图片 主办方提供

按照学界的一般看法,《海上夫人》并不是易卜生最优秀的作品,在当代戏剧舞台上,它被复排的次数不算最少,但也比不上《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敌》《海达·高布乐》和《建筑师》。不过,北京当代话剧团选择《海上夫人》作为建团后的首部作品,我以为是很聪明的,它以年轻女性为主人公,所有场景发生在户外,关注个体心理甚于公共政治,且整体富于象征色彩,对于首次跨界的舞蹈编导王媛媛来说,应该算是相对容易上手的易卜生作品了。

不过,这可能也是一个陷阱。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复制自己熟悉的东西,而低估陌生领域的难度。相比挖掘易卜生笔下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剖析其中属于时代或属于人类永恒的困境,以及寻找他们和今天的观众可能产生的共鸣,导演显然对舞台构图和人物造型更加得心应手。这一版《海上夫人》最后呈现的效果类似“音诗画”,有音乐,有表演画面,有台词朗诵,在演出进行的150分钟里,每一个定格,舞台都呈现一种宁静和谐的美,任何时候望向舞台,视觉感受都是舒适愉悦的。单纯从审美趣味来说,甚至称得上高雅脱俗。然而,美则美矣,与易卜生何干?

这个“音诗画”版《海上夫人》讲述的,基本上是一个文艺气质的温情故事:有点忧郁有点“作”的女主人公,生活无聊,旧情难忘,在丈夫的爱与包容下,最终做出正确选择,生活复归宁静和秩序。舞台设计完全服务于这种宁静和秩序感,白框和黑礁将舞台区分成前中后三个条状平行区域,天幕是表示海洋的整幅蓝色。除了舞台上摆放的鱼缸和金鱼象征环境束缚外,仅从色彩和材质来看,陆地和海洋过渡自然,甚至融为一体,彼此之间缺乏足够张力。房格尔家的花园看起来宽敞明亮,舒适宜人;而海洋本身,因为蓝色的明度较高,也显得一派悠闲,像你我都会喜欢的夏日海滨。

但易卜生写的是一首阴郁而激烈的诗。他在给勃兰兑斯的信里写道:“海湾边的这块土地是我的出生地,然而——然而——然而——在哪儿可以找到我的家乡?只有大海最吸引我,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1897.6.3)他并不关心一个女人选择丈夫还是选择初恋情人,他关心的是所有在本能与秩序、自由与奴役、野性世界与人工囚笼之间挣扎煎熬的灵魂——也就是他自己,这几乎是贯穿易卜生创作始终的主题。

艾梨达和易卜生剧作特别是后期剧作的主人公们一样,都是他们所处社会的局外人,是基督教世界的异教徒,和强迫他们违背真实意愿生活的那个环境关系紧张。这种紧张关系源于他们血液里的魔性特质(或者用哈罗德·布鲁姆的话说,是一种“山精”精神),适应环境的代价就是放弃魔性,所以这种紧张关系不是实践层面的,而是存在意义上的。而当他们意识到无法在这个世界寻找到绝对的真理和自由,见证自由的唯一途径就只有消灭自身,这也是为什么后期剧作多以主人公死亡告终。

不过易卜生为《海上夫人》提供了一个和解的结局:艾梨达做出了选择,她和房格尔的婚姻仍将继续。但是如果我们理解到冲突的本质,就不必将它处理得过分温情。因为这种妥协是以放弃激情为代价的,艾梨达将房格尔的房子视为家,和他的孩子们产生联系,但是她再也感受不到血液中的魔性——剧终时“今年最后一班船”带着陌生人永远地离开了,“所有的海峡不久都要封冻”,夏日已逝,凛冬将至,这个看似完美的结局不是幸福的句号,而是包含无尽遗憾和无尽未知的省略号。甚至,如果将魔性作为主人公的根本特质,那么这种妥协也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死亡。

实际上,易卜生已经在剧本中为这个看似完美的结局投下了暧昧阴影,那就是博列得和阿恩霍姆这条副线。博列得爱读书,有强烈的求知欲,她的父亲曾经许诺让她进大学,但显然食言了。在房格尔大夫丧偶后,博列得就成了代理妻子/母亲的角色,即使续弦后多年,家务仍然由博列得操持。宣称愿意为妻子女儿牺牲一切的父亲,实际上完全不在意女儿的前途,甚至坐视女儿出卖自己以获得脱离原生家庭的机会。

当博列得答应这桩买卖而说出“我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时,易卜生无情的反讽令人心惊。奥斯陆剧院曾经做过一版《海上夫人》,结尾处阿恩霍姆剥光了博列得的衣服——为了好好看看他买到的货物,这种处理虽然为了明确性而牺牲了一定的可信度,但显然是接收到了易卜生的暗示。这桩明显不相称的功利婚姻和它注定不幸的结局,恰好与房格尔和艾梨达的婚姻互为镜像。

而在这个温情脉脉的“音诗画”版《海上夫人》中,也许是为了突出明星演员的需要,这条副线沦为匆匆过场,还未能找到合适的舞台语汇来揭示其意义;房格尔大夫则完全被塑造成一个成熟稳重、体贴包容、知情识趣的正面形象,而忽略了他和艾梨达之间的不相称。这样一来,艾梨达和周围环境之间的紧张关系就失去了依据,它只能在视觉形象上加以简单区分:“海洋生物”艾梨达身穿蓝绿色和白色的裙子,其他“陆地生物”都身穿黑色服装。

实际上,视觉的美在这部作品中成为压倒性的追求,即使是人物关系最紧张的时刻,无论台词如何椎心泣血,表情如何痛苦彷徨,演员的身体都以精心设计的美的角度展示在观众面前,端庄,得体,矜持,从容,自始至终没有人真正失态过。加之大部分时间演员都待在前舞台,仅做横向小幅度调度,造成一种缺乏舞台纵深的平面感,有时候甚至像景片前的“摆拍”。

艾梨达大概是个美人,挪威的峡湾风景,大概也是美的。但易卜生并不是挪威旅游形象大使,他的一生都是一首阴郁而激烈的诗,需要足够强悍的灵魂去解读。如果比较一下近年来国际舞台上广受好评的复排易卜生作品,如托马斯·奥斯特玛雅在柏林邵宾纳剧院执导的《海达·高布乐》、卡丽·克拉克内尔在伦敦新维克剧院执导的《玩偶之家》、西蒙·斯通在维也纳城堡剧院执导的《博克曼》、伊凡·范·霍夫在英国国家剧院执导的《海达·高布乐》等等,它们风格各异,却没有一部呈现为宁静和谐的美。因为那个诱惑人撇下生命盛宴的野性世界,它不可能是美的;因为真正经历这种生与死的激荡的灵魂,他/她也不可能是美的。追求美和温情,必然以牺牲易卜生真正的诗意为代价,这恐怕也是当代中国戏剧精神孱弱的普遍症候。

导演王媛媛。

最后,我想充分肯定这个“音诗画”版《海上夫人》的一大优点,那就是对易卜生文本有足够尊重。不做狗尾续貂、佛头着粪式的改编,在今天已经是难得的美德。所以,就当听一次读剧,听到那些关于鲸鱼、海豚和海鸟的呓语,也还是会被打动的。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