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中秋赏月:在家里自造个“水晶宫”吧!

呼延云(推理小说作家)
2017-09-30 13:19
来源:《北京晚报》

中秋将至,各个超市、糕点屋又摆上了品类繁多、花样翻新的月饼,除此之外,料想今年的中秋节也不会比往年多出什么传统的味道来,对于每天忙忙碌碌的人们来说,如果能在月圆之时,全家聚在一起吃顿饭,恐怕就是最难能可贵的“过节”了。

然而在古代,中秋节是非常重要的节日,记载这一节日的古代笔记也非常多,诡异的内容自是绝少的,但有趣的文字却是极多的,不信,且随笔者一起读开去。

中秋赏月。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一、“走月亮”胜过狂欢节

古代四季中的每一季分成“孟、仲、季”三个部分,所谓中秋,即正好处于三秋恰半的时分。中秋拜月之俗,宋代即有,《新编醉翁谈录》记载,那时不论贫富,只要年满十二岁,都可着成人服饰,登楼或于中庭焚香拜月,男子祈祷学业有成,女子祈愿貌似嫦娥,祭月的规矩是“果饼必圆,分瓜必牙错”。当天媳妇可以回娘家,只是傍晚“必返其夫家,曰团圆节也”。

当然,不一样的阶层,过节的方式也不一样,南宋学者吴自牧在《梦粱录》一书中记载,在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的时分,“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而中产人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子女,以酬佳节”。至于最穷困的人们,就没有这么雅致了,只能“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不过这一夜的夜市却是通宵的,“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

既然是“玩月”,花样自然繁多,诸如烧斗香、点塔灯、放天灯等,不过别有一种“走月亮”,最是有趣,此风俗盛行于吴地,清代学者袁景澜在《吴郡岁华纪丽》中记得甚是详细:“中秋夕,妇女盛装出游,携榼胜地,联袂踏歌。”榼是一种酒器,这里可以理解为餐饮用的各种器具。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打开大门,“比邻同巷,互相往来,有终年不相过问,而此夕款门赏月,陈设月饼、菱芡,延坐烹茶,欢然笑语”。当然也有不少人到尼庵里看焚香斗,香斗亦称斗香,由纸扎店扎成的一种形如宝塔的物件,层层叠叠,四周糊有纱绢,上绘月宫楼台亭阁等图案,中秋节时焚于亭中月下,香烟氤氲,杂以人影,别有旨趣。这一晚街衢似水,虽静巷幽坊,亦行踪不绝,直到鸡声报晓,人们依然婆娑忘寐,很像是以妇女为主题的彻夜狂欢节。这种“走月亮”的风俗后面,暗含有“度厄”之意,乃是一种驱走不幸、迎来好运的美好祈愿。

至于中秋节吃月饼的风俗,乃是明朝以后才流传开来的,据说是元末农民起义领袖张士诚,利用中秋节向亲友馈赠月饼的机会,在月饼中暗夹纸条,上书“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字样,由此形成习俗。不过确实是从明代开始,记载中秋节吃月饼的古代笔记渐渐多了起来,明代《帝京景物略》有记:“八月十五祭月,其祭果饼必圆……家设月光位于月所出方,向月而拜,则焚月光纸,撤所供,散之家人必遍。月饼月果,戚属馈相报,饼有径二尺者。”清代的《帝京景物略》亦记:“至供月,月饼到处皆有。大者尺余,上绘月宫蟾兔之形。有祭毕而食者,有留至除夕而食者,谓之团圆饼。”

二、“兔儿爷”应该这样拜

除了月饼外,现如今能保存下来的中秋传统“节物”,大概只剩下兔儿爷了,兔儿爷的“原型”就是在月宫里捣药的玉兔,现存最早关于兔儿爷的记载乃是明人纪坤在《花王阁剩稿》中写下的一段文字:“京中秋节多以泥抟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拜之。”《帝京景物略》里写当时市面上卖的一种“月光纸”上面,“绘满月像,趺坐莲花者,月光遍照菩萨也。华下月轮桂殿,有兔杵而人立,捣药臼中。纸小者三寸,大者丈,致工者金碧缤纷。”到了清代,兔儿爷已经完整并独立地成为一种中秋节特色商品,《燕京岁时记》上说:“每届中秋,市人之巧者用黄土抟成蟾兔之像以出售,谓之兔儿爷。有衣冠而张盖者,有甲骨而带寿旗者,有骑虎者、有默坐者。大者三尺,小者尺有余,其余匠艺工人无美不备。”

现如今市面上出售的兔儿爷,家中买了去,多半作为增添室内民俗或节日气氛的装饰品,而在古代,兔儿爷再小,也是用来祭拜的。著名学者邓云乡先生在《燕京乡土记》一书中回忆过童年的拜月仪式:“母亲把一张高桌,摆在北屋台阶下面,斜着向东南方向,桌前系上桌围,桌下铺上红毯,供上‘月光马儿’、兔儿爷、鸡冠花、两盘月饼、一盘水果,鸭梨、葡萄、沙果、半个西瓜切成花牙形,也放在盘中……蜡扦上点上两支四两重的红蜡,烛影摇红,花团锦簇。”这样才算布置完备。拜月时,要在红毯上站好,点上香,插在香炉中,然后烧黄表,奠过酒,连磕三个头,才算礼成。

当然,不管月饼如何好吃、兔爷是否有趣,中秋节的胜景,总要当头有一轮明月才算完美。人生在世,出时多逢金乌,入时长栖帷帐,说起赏月,无论时分还是心境,都很少有相宜的时候,何况很多人不喜欢一袭清月的那份孤独和冷寂,总觉得人生在世要繁华富贵,热热闹闹才好,明代学者吴从先于《小窗自纪》中有言“清疏畅快,月色最称风光;潇洒风流,花情何如柳态”,并不是每个人都懂的,否则李白也不会用“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来表现自己旷世的孤独了。

说起邀月这件事,还真有人干过,《清稗类钞》里写明末名臣周思南,在清军占领浙东后,痛感国土沦丧,又无力拯救,投水自尽被救之后,染上了嗜酒的恶习,平时在家里从来不管任何事,来了客人,只管问人家能不能喝酒,客人如果说能,就算被他缠上了,喝一顿还不算完,只要有机会就拉着人家一起喝,最后亲朋好友都躲着他,他就干脆外出寻找酒友,“则樵者、牧者、渔者,皆执而饮之”,有时半夜三更突然想喝酒了,身边空无一人,就招呼天上的明月对饮,最后喝到呕血,“呕不止,饮亦不止,随饮随呕,遂死”。

三、“月中桂”缘何不香?

当然,还有一种与月色格外亲近者,不同于周思南的悲苦与绝望,他们虽然命运坎坷,却反而大彻大悟,对月色有了诗性而充满禅意的理解,比如明代杰出的戏曲家张大复,他虽然才华横溢,但自幼罹患眼疾,四十岁时几近失明,家中一贫如洗……这样一个现实中的“失败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月痴”。万历三十四年十月十六日,他与好友严叔向到山间一座破旧不堪的山僧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在庭院中散步,月光下处处都“幽华可爱”,可是早晨起来一看,昨夜庭院中那些参差有致、奇崛异落的美好景致,竟不过是“瓦石布地而已”。于是张大复感慨:“天上月色能移世界!”不信?且看那些山石泉洞、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深浅不同的月色照上去,也都会有不同的况味与格调。“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在这里,月光分明成了作者逃避现实困苦、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得以忘忧的最好“介质”。

明代文学家屠隆在《考槃馀事》一书中记载过一种“月色能移世界”的真方法。具体办法是,在庭院里搁上各种美丽的盆景,接近窗户的地方“蓄金鳞五七头于盆池内”,边边角角“沃以饭渖,雨渍苔生,绿褥可爱”。环绕庭院种下各种绿植,等其繁茂时则有青葱欲浮之感。最奇特的是取薜荔根埋到墙下,然后在墙上泼洒鱼腥草浸泡过的水,薜荔根有一特点,藤萝必随鱼腥草水所到之处而攀蔓。这样等到姣好的月光洒向庭院之中的时候,整个山斋“浑如水府”。坐在其中的人们,怕是有恍然如梦的感受吧!

皎洁的月色能让世界变得“幽华可爱”,月中之物不幸落到凡俗世界,亦有别样的一番清骨。

清代学者沈起凤在《谐铎》一书中曾经讲过一个奇异的故事。在祁门县署以东,有一株桂树,虽然每年都桂花盛开,却毫无香气,当地人厌恶其虚有其表,而给它取名叫“臭桂”。这一日夜晚,月色姣好,有一位道士和一个老翁路经此地,在“臭桂”下面饮酒赏月。道士指着“臭桂”笑道:“这棵树来历不凡啊,原本生长在蟾宫之中。”老翁好奇地问道:“月府仙葩,那么香气应该尤盛,超过其他的桂花,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毫无香气呢?”老道说:“八百年前,蟾宫主人翻新扩建广寒殿,见这棵树妨碍殿角,就命令吴质将它移走,吴质刚刚将它挖掘出来,适逢一阵罡风,将它吹堕尘世,偶为钱神拾取,将它种下。桂树固然是重新存活了下来,但从此花开无香了。”老翁略一思忖,顿时了然:“这势必是钱神一身铜臭,这棵桂树不愿将自己的香气与之同流合污,所以自闭其香。”老道笑道:“吾当为花一洗此辱。”然后他举袍袖绕树三匝,片刻,那桂树异香飘拂,馨闻数里。老翁叹道:“得今夕一番游戏,而此花留香万古矣!”老道却不以为然:“无声之声,乃为正声,无味之味,乃为至味。既然这棵桂树为了不与铜臭味交染而自闭其香,我愿以无香全此花之真也。”然后又举袍袖拂之,香气尽散。

月宫中的桂树和月色一样高洁,宁愿闭其香气也不愿与铜臭有一丝瓜葛,不知道今时今日,又有多少人宁愿默默无闻也不肯流于世俗……中秋佳节,无论阖家团圆、高朋满座还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俱有一轮月光可被,这便足矣!当凝视头顶的蟾辉时,心中是美满、是孤寂、是喜悦、是伤感,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一面反观内心的银鉴,一处洗净凡尘的玉池,岂不美哉?我观月色,抑或月色度我,皆是令人欣慰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古人立节的深意,与其说是让芸芸众生过一过节,毋宁说是让芸芸众生歇一歇脚,不要枉做了过客。

本文发表于《北京晚报》,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