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半度音乐小草:琴歌和古歌的人声实验是什么样的

澎湃新闻记者 钱恋水
2017-09-28 09:29
来源:澎湃新闻

9月23日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这场古歌和琴歌人声吟诵专场很像一个堂会。吟唱的是半度音乐联合创始人小草,制作人是半度艺术总监、半度艺术音乐总监、中阮演奏家刘星,身侧坐中阮(两把)、琵琶、笛箫四位民乐手,统一穿仪式感强烈的白色服装,非古非今,全部为女性。台下观众多与半度音乐或小草相熟,穿着讲究。演毕很多人评价:“真好听啊。”

八首曲目来自半度出品的《琴歌》和《古歌》两张人声专辑,平均制作周期三年,曲目改编自中国经典琴曲、传统器乐古曲和侗族情歌,唱词来自古诗词和现代创作的古文字,每首作品前大屏幕上都有古曲版本介绍。

座席上有人小声告诉同伴:“小草出道很早呢。”在金融行业打拼过,于音乐行业不景气时投身进去,左突右冲着把半度音乐做成国内一流的民间民乐厂牌,以职业经理人和制作人的身份拼到中年的小草,其实心里一直住着个爱唱歌的小姑娘。冲这,她才不会把“好不容易半路转回做想做的事”(刘星语)这个难得机会做成一件仅仅讨巧的事。

这场音乐会有门槛,它不符合听惯现代西洋音乐人的耳朵;它也不完美,唱片中完备而恰当的器乐配置无法在现场复刻,合成器成为烘托人声时无奈的选择。

一开始听者容易昏昏欲睡。想在《春江花月夜》里找熟悉的旋律和氛围,却被几件器乐和人声共同“拆解”掉的旋律搞迷了耳朵。这台音乐会属于文人审美,孤清不求应和,和庙堂音乐的庄严与民间音乐的娱人在属性上有根本不同。小草正襟危坐,大部分时候两手相执,人声和器乐平起平坐,历经打磨后愈倾精细,意境也愈幽雅。

有两首曲目来自侗族音乐,《魂系》用诗经里的《燕燕》填词侗族情歌《魂牵梦系念郎君》,《晚辈》改编诗经《卷耳》《草虫》填词《晚辈要把老人敬》。

2005年3月,刘星、小草等半度大队人马曾赴黔东南采风,原计划主攻苗人音乐,又被临时加入的黎平岩洞之行接触到的侗族音乐打动,第二年再次奔赴录制。

小草唱的侗族情歌不能说很地道,毕竟她未在侗族聚居地长期停留,耳濡目染于他们的生活。这些调子不好唱,“没有固定节奏和音值的《魂系》仅有一个音乐的底子,《晚辈》好像就那几句一直在反复,开始完全无法记住旋律”。

但有相通的地方。比如苗人唱古歌,中年才开始向寨子里的老人学,以此代代相传历史和文化。音乐承载山区少数民族太多的人生,老一点的人唱起来更情深意切。小草也不十分年轻了,吃的盐多了会比较善于在简雅幽微的旋律里品出滋味。可能自己内心已唱得十分汹涌,听者却才刚入港。这也是这场音乐会的走向,渐渐就不昏沉了,开始听得清明起来。

音乐会后问了小草几个问题,回答较长。一是小草认真,常年普及传播民乐的职业习惯,二是有些问题三言两语确无法说清,皆有前因后果。

对话

澎湃新闻:项目怎么起念的?

小草:古话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肉(人声)有器乐不能替代的魅力。

尤其在接触到古琴曲之后,越来越被它所征服。也始终认为传统音乐,除了保留它的原汁原味,还有再创造的必要。

在半度成立后6年(2009年),要做人声专辑的想法已经很强烈,计划的是四张专辑一个系列,《琴歌》(改编古琴曲)、《古歌》(改编经典民族器乐曲)、《戏歌》(改编经典戏曲唱段)、《如歌》(暂名,改编自刘星的New Age现代作品)。得到老刘的支持后,先着手第一张《琴歌》专辑。这些经典古琴曲由上千年来各代优秀琴人一点一点打磨出来,它的旋律走向及构成都有非常独特的艺术价值。改编成人声作品,是想用相对通俗的方式来介绍琴曲的美妙和精髓。

应该还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尝试,未来几年还会把《戏歌》《如歌》做完。

澎湃新闻:怎么定下中阮、笛/箫、琵琶、手鼓这个器乐配置阵容的?没有用到古琴、古筝、二胡这类的乐器,是因为考虑到和人声的搭配吗?

小草:主要是想在编制尽量少人的情况下尽可能还原CD的编曲效果,方便巡演和找到合适、稳定的乐手。录制专辑编曲时还没有想到改成民族室内乐形式的乐队版演出,有些乐器录制时只在一首曲子里出现,现场演出也不可能只为一首安排一个乐手。所以我们定的乐队编制包括人声在5人左右。

再看哪些乐器在曲子里用得更多、也更适合替换其他专辑里有但现场演出无法出现的乐器。在专辑的编曲里中阮分量非常重,笛箫其次,所以这两个乐器必须要有,打击乐也是必须的。琵琶、古筝、二胡里要选其一,于是在大致选定演出曲目后确定了用琵琶,也是因为春江花月夜这首琵琶不可被替代,录制CD时这首编曲是根据演奏家汤云理即兴发挥弹奏的琵琶曲《浔阳月夜》(春江花月夜的独奏版本)一整段剪辑的。古琴,本来就用得很少,好像只有《佩兰》里有几句古琴即兴,乐队版时就把它改成中阮了。

澎湃新闻:古代的人声曲谱是否流传下来的非常少,大部分只有词没有谱?在这种情况下古曲的人声吟唱你们是循什么思路创作的?

小草:古代琴歌流传下来的大概有百余首。

诗词曲谱方面,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是历史上注明作者的珍谱,也是流传至今的唯一一部带有曲谱的宋代歌集,但我们看了谱和词之后,觉得不太合适选用,因为当时是工尺谱、减字谱等记录,转成简谱会不准确。

创作思路以体现音乐性(即音乐价值)为主要考虑因素。在此前提下找契合的词。

古琴在中国音乐中有独一无二的极高价值,所以第一张人声专辑《琴歌》全部选用了古琴曲和古琴琴歌,选用的原则是艺术价值高、旋律美、适合改编成人声。

我们在《琴歌》专辑里选了三首,《竹枝词》《慨古吟》《阳关三叠》,其他几首都是琴曲,看了古谱里关于琴曲的介绍,发现这些琴曲介绍文字经过改编很适合填进琴曲的词里,所以像《岳阳三醉》《佩兰》都是用这些介绍文字改编的。

当时还没想好《古歌》用什么唱词,是在《琴歌》专辑的填词过程中,想到了用古诗词。所以《古歌》唱词除了一首《月儿高》是当代艺术家冰逸的古诗体诗词,其余均是真正的古诗词。我在选诗词的时候,基本上是根据音乐的调性来找契合的诗词,比如两首侗族情歌,采用《诗经》的《风》这部分的三首诗《燕燕》《卷耳》《草虫》,《风》出自各地的民歌,与侗族情歌很契合,演唱时把侗语的连接词加上了,听起来很有些侗语感。二胡曲《良宵》旋律非常美,也带有人类基本情感的诉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生查子》,配上去唱了一下觉得也很贴,唯一的缺憾是这首词比较短,每段需要反复三次。《春江花月夜》直接用了唐代诗人张若虚的同名诗,也非常适合,但因为太长,就截取了意境相关的大部分段落。《渔舟唱晚》用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这首作了挺多删减,另外在诗的排序上根据旋律走向重新作了些编排和修改。

除了选词,填在旋律的什么位置上也非常讲究,每个字的发音在不同的音符点上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这个部分斟酌了很久才确定的。

澎湃新闻:歌者正襟危坐,包括在唱侗族歌曲改编的曲目时也是如此。这是什么原因?侗族人在唱歌的时候是什么体态和发声方式,在唱的时候有借鉴吗?

小草:都坐着唱是不想突出人声,把人声作为整体音乐演绎的其中一个声部。

侗族唱不同的歌、在不同情境下,体态都不太相同。有站着弹唱、齐唱、对唱,也有坐着唱,比如老人们唱古歌时是坐着唱、叙述历史的。在唱酒歌时,有边敬酒边站着唱的,也有群体围坐,边唱边喝的。还有一些节日,年轻男女在晚上跑到山坡上唱三天三夜情歌,他们是这样谈恋爱的。

侗族人的发声方式非常难以借鉴,语言不同发音的位置不同、酥软松弛或清亮高昂的唱腔、特殊的拐弯、长期打磨润色之后的成熟度等。

刘星和小草在黔东南采风

澎湃新闻:说说两首曲调改编自侗族情歌的作品吧,以及对侗族音乐的理解和采风的经历。

小草:首先是苗族侗族的音乐因为生存环境生活方式等原因相对汉族音乐,更加古老些,放在《古歌》里比较合适。而且区别于民族器乐曲,会有非常不同和特别的听觉。

其次是当年我们决定去黔东南采风,也是由于刘星在2004年听了央视的西部民歌大赛后,被苗族和侗族的音乐震撼,尤其是苗族,他觉得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之一。

黔东南苗人极具音乐天赋,音调的个性无与伦比,高亢但压抑的假声,委婉但哭泣的大颤音,气息深沉的长音,清晰完整的曲调结构,复杂而耐人寻味的细节润饰等。何平的电影《麦田》音乐都是老刘做的,以战国时期的一场战役为背景,片头孩子们从远处唱着歌走来用的就是《苗》专辑里的第一首《番召情歌》的旋律。

我们当年主要是去录苗族音乐的,带我们去的州委宣传部老陆在最后两天向我们推荐了侗族音乐,并特别安排了黎平岩洞之行,当时太仓促,录的素材太少,第一次没有出版,后来听了老陆寄来的的资料里的侗族情歌,第二年又专程去录制了。

那几次的采风对我们的触动非常大,尤其在不通公路的苗村,我们在那里生存比较困难,没有厕所、没有睡的地方、顿顿吃小黑猪的肥肉片(还有吃生肉的村)、找到合适的录音环境也很难。背着设备和行囊翻山越岭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对于苗人来说易如反掌,对我们而言则是要命的,老刘和录音师因此把腿走瘸了,至今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有很多之前没有想到的困难。但苗族侗族与汉族截然不同的文化、生活方式,给我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也让我们反思,所有参与的人都因此有了一些改变。

此次音乐会选的两首侗族情歌,一首《魂系》(原名《魂牵梦系念郎君》)是尚重琵琶情歌,女声群唱,还有首几乎跟它相同旋律但歌词和曲名不同的男女对唱琵琶情歌《心心相印》,很适合改编成现代人声作品。这首编曲是比较即兴自由的,先有个音乐的底,我自由地唱,没有固定节奏和音值,笛子和二胡有个大概的谱,也是即兴发挥,录完人声和笛子二胡之后,老刘再根据人声剪辑笛子和二胡的即兴,再加一些东西进去,于是就成了现在的版本,即前半段是相对自由的,无节奏的,后半段才加进节奏,结尾是一句即兴自由的哼唱。

第二首《晚辈》(原名《晚辈要把老人敬》),也有一首同旋律不同歌词和曲名的《情投意合伴终生》。少数民族常会把同一首曲子用不同的歌词演唱出来,据说有的曲子歌词唱个几天几夜也不重复。这首原曲音调非常高,男女都用假声唱,男声的假声尤有特点。一开始我并不喜欢,好像就那几句一直在反复,实际上都略有不同。开始我完全无法记住旋律,在填完词之后唱熟了很久才记住了它。但随着越来越熟悉,对这首越来越偏爱,唱得特别带劲、有情绪。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在人声时加入合成器?

小草:选用合成器是无奈的选择,没有合成器,这场音乐会几乎无法完成。

因为录制专辑时的思路与现场演出不同,比如一个乐器可以同时随意弹好几轨不同声部,也可以相同旋律弹好几轨叠加进去造成声效很丰富的感觉,但现场演出就做不到,因为人数有限制。

另外,合成器除了有很多音色可选起到铺底烘托、节奏音型等作用,还可以代替那些现场没有的乐器的音色。比如《月儿高》,专辑是人声、笙和中阮的三个声部重奏,现场演出就用合成器替代了笙。专辑里《渔舟唱晚》有三个笙,高音笙中音笙低音笙,演出时也都用合成器替代了。

那天演出时,由于合成器扩音效果比较难控制,声音比例(尤其有渐强渐弱时)、音色等,所以比排练时效果要不稳定。这是今后演出需要再改进的部分。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