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耳音乐节|被观看的寸铁(腰)

阿水
2017-09-20 18:23
来源:澎湃新闻
内耳音乐节寸铁乐队现场演出经典曲目《我爱你》。 来源:网络(04:15)
第一届内耳音乐节的现场,十几年未登台的云南昭通乐队寸铁(由腰乐队重组后更名而来)是全场12组音乐人中最不想被“观看”的一组。

他们的演出在第三晚。第一晚起,寸铁主唱刘涛就开始研究舞台灯光的问题。“能不能只打背景灯让我们脸都暗着?”然后是舞台高度的问题。演出场地杭州酒球会的层高有限,舞台低矮。他略安慰地发现矮一点又站位不好的观众,台上人若坐着便只能看见其头顶。寸铁全员确是准备坐着演,“新人得坐着”。

寸铁主唱刘涛

偏偏,物以稀为贵。他们是音乐节最受瞩目的牌,受欢迎程度尤超新晋少年英雄“假假條”。为了更清楚地看他们,场内前排观众坐下一大片,后排观众竞相把镜头对准他们,音乐节的三天时间内陆续流出各色人等与刘涛的合影。

内耳的策划人杨波以严肃冷峻的批评家面目行于世。他摆出姿态:“内耳音乐节不是让你来找乐子的,它几乎是恶意的、让你受苦的地方。”观众却不管。舞台左侧的各色座椅和入口通道的长沙发上永远瘫满玩手机的人,他们对音乐的好意和恶意均刀枪不入。惟有假假條和寸铁演出的时候例外。

寸铁演出时的台下观众

忠实的寸铁(腰)歌迷自成一个体系。他们对台下的欢呼反感,揣摩这样会惹刘涛尴尬与不快,奋力示意场内保持安静。这样一来刘涛更尴尬了。

“最好别写我们,什么都不写最好。”他希望被忘记,也身体力行地贯彻。2007年腰乐队退出雪山音乐节的拒绝手法不纯熟但表意清晰,给兴兴头头以为摇滚走上康庄大道的人民群众泼了一瓢冷水。此后腰与五光十色的潮流保持距离,但不要搞错,刘涛依然是个有好奇心的人,他关心更具体的一个一个的人。

这几天不少朋友问他,“还住在昭通吗?”“在啊。”他说昭通是座蚂蚁般的城市,被山包围。“那山不是杭州的山可以被欣赏,是贫瘠的山,不生大树。”一位来自宜宾的歌迷说自己曾坐夜车路过昭通,“真是很小的地方,比宜宾都不如。”“那是当然的。”

然而越想被忘记的人越遭惦记,这不仅与腰身上散发的那个年代的良知在今日的稀缺有关,也因为他们干涩又古怪的诗意,不遭愚弄不从大流不扛旗帜不与人民打成一片的僵硬姿态,以及竟然越来越好听的旋律。

当年的腰乐队

寸铁成员们到达的第一天,默立角落的刘涛就被很多歌迷和音乐人认出,很多人抱他像抱到大熊猫般由衷感到快乐。求合影的人都非常讲礼貌,诚恳到他不好意思拒绝。第二天他决定洗心革面不给抱不给照了,结果仍然难逃热情的魔爪。

被歌迷围堵在角落的刘涛,很多严肃问题如短箭嗖嗖射向他。比如,“黄霑和罗大佑式的歌词很传统整肃,你的很不一样,是怎么写出来的?”“你是先有词还是先有曲?”

他答得不易。认真的回答像这样:“我的歌词都是憋出来的。有些话必须要说,又不一定能说得清楚,就变成那样了。”胡扯的则是:“下一张专辑?做嘻哈吧。”无可奈何时就说:“大家都是理解力挺强的人,何必总想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不愿说喜欢的乐队/音乐人(尽管说过),近年更绝口不提爱读的书(怕有误导性)。如果别人非要描摹他,他希望自己“是个模糊的人”。

刘涛鼓起勇气应杨波的邀约来参加内耳音乐节,借此看看自己还行不行。他对不同的人说了很多遍“听了现场你们会失望的,我们的现场很生硬” 。开场前屏幕上30秒的一段话把“实力孱弱”的标签直接贴到乐队头上。

寸铁在内耳音乐节

其实没有那么糟糕的,他不信。演完又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求合影,他影完且退且讨饶:“我没脸和你们拍照”,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腰已死,寸铁重生,但他和另一位主创杨绍昆尚在。

乐评人邱大立听了几首寸铁唱腰的老歌后凝重地表示:“他们离职业音乐人还有一定距离。还有,刘涛的嗓子还像十几岁的少年,他都四十多了,到六十岁还是这样该怎么办呀。”他觉得寸铁没有把器乐用出个性,音乐上还有上升空间。

这件事可以有不同的角度。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是职业操守,日夜精进是世界对你的期许。但有一类人不愿娱人,也不为娱己,唱歌是有东西不得不说,不然会抑郁至死。

腰乐队第三张录音室专辑《相见恨晚》

腰乐队2005年发表第一张全长专辑《我们究竟应该面对谁去唱歌》,2008年发行第二张专辑《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2009年10月,乐队在网络上发了一张从1998年到2005年未发表的小样合辑《明日小城》,2014年7月第三张录音室专辑《相见恨晚》为他们带来一批新的听众。当他们出于好奇回溯乐队往事,会发现这支乐队老且多变,做音乐无计划无企图心,一条明显的脉络是从刺头青年进化成绵里藏刀的中年,诗意却更新鲜盎然。

腰有意用轻快的旋律让人忽略歌词。听腰需要有耐心,还得有去伪存真的本事。

写词的刘涛是个绝对的悲观者,也保持绝对的个体独立。对外界的冷眼旁观和屡屡失望容易让人跌入寻找同类,继而欲代表同类发声的境地。人是群居动物,这样再自然不过。

刘涛又更进一步。他不认为存在就是合理,也不承认草根和国民的天然正义性和纯良品质。像鲁迅,刀子对准脓疮,流出来的脓里蹦跳着千千万万个麻木的小人儿。

但他正常生活,闲散度日。

腰的音乐,确实越来越优美,《相见恨晚》时已成为可以印在脑子里随身携带,时时予人快慰的一泓清水。但哪怕是小品式的,很乖的,鼓号队演奏式的音乐里总有不太和谐的音藏着,时不时弹一下你的神经。

刘涛的歌声毫无张力,低的时候在噎住的边缘徘徊,高歌起来如酒后的老兵唱军歌,唱不上也要硬上。要再动听也不能了,唱歌的人不图啥,他要干什么,他为什么坐在这里,他自己都不知道。

腰到《相见恨晚》戛然而止,后又宣布成立寸铁,现场却无一首寸铁的新歌。这种行为像少年任情,你得把自己也当成少年才能欣然投入而不觉好笑。

邱大立担心刘涛六十多岁了还一把少年嗓怎么办。更应该担心的是,六十多岁的他依然表达欲和孤独感强烈,又随时否定自己删除痕迹,活得前进一步又后退一步,内心始终风雨飘摇。

刘涛讲,自己正在追求简明的路上。惟其,才能把撕扯自我的碎片凝成隽永小诗。干嘛不承认歌词也可以是诗?可以随身携带的,久嚼仍有味的,就是诗。

不能享受现场,还有录音室。若脸皮够厚,唱遍祖国大好河山也不赖。或者在所有人盼望他们下次出山的不定时间里继续在昭通待着。

然后寸铁(腰)的神话继续。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