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一具华人女性尸体冲到了康州岸上,只有陌生人为她安葬

2022-05-07 11:09
美国

《纽约时间》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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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华盛顿邮报

编译:胡安

编辑:江南

2018年8月一个温暖的早晨,一具女性尸体漂浮在这个新英格兰小港口的市中心主要码头。警方未发现任何外伤迹象。她似乎是淹死的。

她的背包带子在她的右手腕上绕了8圈。在里面,警方发现了一张马萨诸塞州的驾照和一本中国护照,证明她名叫安顺金,56岁。她的照片也出现在一本过期已久的韩国护照上,护照上写有她的姓氏——安,但名字和年龄不符。

警方知道,要找到这名神秘女子的家人并不容易。如果找不到,她将成为美国越来越多的无人认领的尸体之一。《华盛顿邮报》的一项调查采访了全美100多名处理未认领尸体的地方官员,发现每年有数万人最终面临这种处境。

调查还发现,“边境尸体”,也就是死亡地点与自己常居地不在同一个州的人,是最难安葬的。

死亡伴随着大量的程序,仅仅是将尸体移出州界通常都需要过境许可,通常也需要遗嘱认证法官的批准。此外,对于应该由哪个司法管辖区支付转移和埋葬无人认领的尸体的费用,也经常存在争议。当还涉及其他国家时,情况就更加复杂了。

“怎么现在就没有对死者的尊重了?”马萨诸塞州葬礼承办人彼得·斯特凡(Peter Stefan)说。“谁在乎这些人来自哪里?没有任何制度可以帮助这些人,这让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事不关己的理由。”

安的最后几小时

不管世界变得多么全球化,处理无人认领的尸体在美国是一项非常本土化的工作。尽管越来越多的人远离家人,但这种情况仍然存在。

美国有4000多万合法移民,另有1100多万无证移民。这意味着地方警察可能常常需要寻找住在地球另一端、不会说英语的死者亲属。

全美有1.2万多个警察局,其中一半的警察人数不到10人,寻找独自死去的人的家属的任务通常首先落到警察局的头上。

验尸官和验尸官也会搜索,但警察对数据库的访问权限最大,这对追踪州外或外国亲属尤其重要。

一名无家可归的男子在城市码头附近发现了安的尸体,几分钟后,新伦敦警方赶到现场。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十几名执法人员参与了她的案件。他们调出了监控录像,追踪了她最后的活动,检索了政府数据库,调查了她在其他州的地址,并联系了中国当局。

新伦敦虽然只是康涅狄格州第38大城市,但却是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往返于纽约和波士顿之间的美国铁路公司(Amtrak)乘客会在这里停留。渡船从海滨出发前往罗德岛的布洛克岛和纽约的渔人岛。当地最有名气的地标是美国海岸警卫队学院。

警方不知道安顺金为什么会来到他们的城市,但他们知道了她是怎么来的。监控录像拍到就在她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在15英里外的福克斯伍兹度假村赌场(Foxwoods Resort Casino)外,她正走向一辆开往新伦敦的班车。

安顺金的个人物品。

她背包里的福克斯伍兹行李认领标签让警察找到了她留在赌场的紫色滚轮包。奇怪的是,虽然是8月,袋子里却装着冬衣:一件North Face抓绒衫、一双Ugg雪地靴和一双皮手套。

福克斯伍兹的监控录像显示,她在赌博时没有喝酒,只喝了一杯咖啡。有一次,她一边走在老虎机之间,一边用iPhone打电话。

她的iPhone承载着巨大的希望,是一个潜在的数字金矿,可以让警察找到一个能安葬她的人。但警方无法打开这台浸水的设备。

之后,一名警探取出手机的SIM卡,发现服务运营商是Lyca Mobile。该公司的广告声称有“最优惠的国际价格”,他打电话给了这家公司。

Lyca的一名官员告诉警方,安的电话记录可能可以找回,但公司需要看到法院命令。所以警察起草了一份给法官的请求,等待他的上司批准发送。

但是没有人这样做。两周后警方结案。他们还有其他案子要处理。寻找安的近亲的任务移交给了法医办公室的一名调查员。

与许多地方一样,新伦敦的警察不得不以越来越少的警员来处理阿片类药物危机和暴力犯罪。在15年的时间里,它的警力从98名缩减到68名。

警长马修·加兰特(Matthew Galante)表示,警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来寻找安的家人。“这很重要,”他说。“我们想要尽一切努力。就我个人而言,我想,‘如果是我的家人,我会想要什么?’”

但他表示,与此同时,他们还要处理应接不暇的盗窃或袭击报警,犯罪受害者希望得到正义。

保罗·贝利(Paul Belli)是国际凶杀调查协会(International Homicide Investigators)的主席,他说,地方执法人员必须不断权衡像安这类案件,包括其可侦破性与其他职责之间的关系。

“这总是一种平衡,”他说。

他说,如果他接到了安顺金这样的案子,他个人会向联邦调查局(FBI)的联系人求助,也会向国务院求助。但许多地方警员与联邦当局没有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地方当局没有可遵循的全国性指导方针。

尽管联邦调查局、国土安全部和国务院可以提供帮助,贝利说,“你不能把这个案子丢到他们的盘子里,然后说,‘处理这个问题’。”

安的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早上,州法医办公室的一名尸检医生得出结论,她是溺水身亡的,但他说,他不能确定她是无意坠落、自己跳下去,还是被推下水的。

在尸检之前,两名新伦敦的警探从她的手上提取了指纹。这项任务同样不容易。

根据警方的报告,“由于尸体在水中,手指的表面是不规则的。”警探们把她的三套指纹寄给了联邦调查局,希望联邦数据库能找到她的指纹,这样就能找到她的家人的联系方式。

但FBI表示,“需要质量更好的照片才能取得进行资料库搜索。”即使尸体在水中浸泡数天,提取可用的指纹仍然是可行的,但指纹专家表示,许多地方上的警察没有所需的培训和经验。

新伦敦警方没有再采集任何指纹,称“无法获取”新的指纹。

送回死者

没有人追踪每年有多少外国人在美国死亡,但应该是成千上万。根据墨西哥政府的数据,仅墨西哥在2020年就将7600多具尸体运回本国埋葬。来自世界各地的驻美国外交官说,运送遗体是他们工作的常规部分。

外国外交官向国务院抱怨,美国处理本国公民死亡事件的方式过于本地化。

“有些人觉得在过程中被侮辱了,特别是在当地警察打电话给他们,而警察甚至不能说出他们要找的人的名字的时候,”一名未被授权公开发言的国务院官员说。

语言往往使寻找近亲变得复杂。这位国务院官员举例说,想象一下,一名亚利桑那州警官给墨西哥打电话询问死者的情况,却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或者新奥尔良的一个警察不知道中国人是先写姓再写名,所以在像安顺金这样的案件中,有警察起先甚至不知道她姓安。

“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可怜的女人”

安顺金的案子让每个人都很沮丧。

“我们感觉她的家人就在那里,但我们就是找不到他们,”霍利·奥尔科(Holly Olko)说,她是康涅狄格州法医办公室的一名调查员,在警方停止调查后,她继续调查此案。安的年纪不算大,她的父母可能还活着。她在死前的那个晚上还跟人通过电话。

安死后两周,她的尸体在太平间腐烂,奥尔科开始打电话给殡仪馆,要求给她火葬或土葬。她的办公室有一份名单,上面列有愿意埋葬无人认领者的人,该州会给予1350美元的补偿。这通常不够支付所有的费用,更不用说官僚程序可能涉及的时间,但有钱总归有用。

她联系的第一家殡仪馆拒绝了她的请求,因为他们要求一名遗嘱认证法官允许他们获得遗体。法官提出了安不是该州居民的问题。这可能意味着本州可能不会提供补偿款。

奥尔科尝试了另一家殡仪馆。一个又一个。但没人愿意埋葬安。

“殡仪馆是一门生意,”奥尔科说。“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然后,她尝试了马萨诸塞州边境的殡仪馆。安的马萨诸塞州驾照已于2017年到期,登记地址在波士顿大学附近。但警方在那栋公寓楼里找不到认识她的人,物业经理告诉《华盛顿邮报》,没有记录显示安曾在那里住过。奥尔科联系的马萨诸塞州的殡葬承办人也拒绝安葬安,因为他们担心她与他们州的关系很脆弱,他们无法得到州援助来支付他们的费用。

马萨诸塞州为这些案件支付殡仪馆1100美元,这一数额近40年来没有增加,这使得该州没有动力处理越来越多的无人认领的尸体。

火葬比土葬更便宜,而且大多数地方选择火葬没有人来收尸的尸体。

“显然需要采取一些措施,因为她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案例,”奥尔科说。

在过去四年的职业生涯中,她每天都在处理无人认领的案件。

“无人认领的案件,”她说。“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有人愿意站出来。这是这个体系最失败的地方。”

安的故事

安顺金的马萨诸塞州驾照。

在调查过程中,新伦敦警方致电了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那里的官员说,他们找到了她父母在中国的旧地址,但联系不上他们。(《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试图亲自走访该地址,但由于新冠旅游禁令无法成行。)

中国官员没有向警方透露安顺金是谁。

但《华盛顿邮报》根据《信息自由法》向国土安全部申请获得的文件提供了一些细节。这位在被发现时身穿印有“纽约”字样T恤的女士的旅程始于一万英里外。

她出生在中朝边境的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图们市,那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朝鲜族。

高中毕业几周后,她告别了父母,在纽约进发。

她在没有护照的情况下非法越过墨西哥边境,于1981年7月21日抵达美国。多年后,她告诉美国移民官员,当时她19岁。然后她又走了3000英里,到了距离曼哈顿10英里的纽约法拉盛。安顺金告诉移民局官员,她刚来的时候在法拉盛的一家美甲沙龙工作了八年,每小时挣5美元。她的工资慢慢攀升,她说,在工作了24年之后,到2005年,她的时薪达到了13.75美元。

20世纪80年代初,当安抵达美国时,走私者带着一船一船的中国妇女穿过危险的太平洋来到墨西哥,然后步行越过美国边境。

要支付给蛇头的费用很高:2万美元或更多。目前尚不清楚安是如何支付到美国的旅费的,但那些在旅途中幸存下来的人通常都负债累累,来到美国后没日没夜挣到的钱基本都要交还给蛇头。

来自纽约的法庭记录显示,2008年,安被指控卖淫和无证按摩,但这些指控被驳回。她只会说中文,而警方并没有为她安排翻译。

警方称,第二年,她在距离法拉盛20英里的希克斯维尔(Hicksville)的一家水疗中心给一名卧底警官按摩。她被指控无照工作,并被告知出庭日期。

2009年,她没有出席法庭听证会,引发了逮捕令。直到九年后她去世时,这个因无证按摩而导致的逮捕令仍然生效。如果她再次被警方发现,即使是因为交通违规,她也可能被监禁和驱逐出境;但看起来之后她再也没有过一点违规行为。

不会说英语或没有合法入境文件的人更容易受到人贩子的剥削,他们经常强迫或胁迫受害者从事性交易、美甲店或无证按摩业务。在法拉盛及其周边地区,警方经常以阻止人口贩运的名义突袭这些企业。但批评人士表示,这些突袭只会让受害者留下犯罪记录,使她们更容易受到伤害。

“法拉盛是整个东海岸人口贩运的门户,”支持人口贩运受害者的组织“恢复NYC”(Restore NYC)的斯蒂芬妮·辛普森(Stephanie Simpson)说。她说,种种迹象表明,安可能是被拐卖了。“她不会说英语。她是非法移民。她没有其他可行的经济机会。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容易被攻击的目标。”

安顺金在美国生活了37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法拉盛。法拉盛也是一个很多人对陌生人保持警惕的地方。当《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走访五个与安有关的地址时,大多数应门的人都说他们不会说英语。

一位美甲沙龙老板反复说:“不会英语!不会英语!”但后来记者发现她能用清晰的英语解释她刚买下这家店,不认识“你说的那个可怜的女人”。

安和别人合租的一间公寓位于繁忙的北方大道(Northern Boulevard),在一家食品救济站门前,等待领取大米和蔬菜的人群排起长队,很多是来自中国或韩国的老年人。

负责一栋公寓楼维护的男子仔细地端详安的照片,说“有五个女人挤在三楼的公寓里,她很有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但这里的住客换得太快了,都是来来回回走个不停。”

一条通往合法居住权的道路

安顺金曾一度即将成为美国合法居民。2005年底,她填写了美国移民申请,以便在美国合法工作和生活。这将给她更多的工作机会,新的法律权利,以及离开美国探亲然后返回美国的自由。

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政府通过的一项法律为1982年以前进入美国的人提供了合法居留的途径。近300万人使用它。当时,里根表示,这项法律将帮助那些“现在必须躲在阴影里、无法享受自由开放社会的许多好处”的人。

安填写了申请表,并按要求出示了九次接种疫苗的证明,包括乙型肝炎和腮腺炎。她安排中国的亲友帮忙寄出了她的出生证明,并通过了联邦调查局的犯罪记录检查。

但2006年5月4日,她没有出现在曼哈顿下城雅各布·贾维茨联邦大楼(Jacob K. Javits Federal Building)九楼的面试现场。在没有解释的情况下不露面,被认为是放弃了这个案子。“因此,你的申请被放弃并被拒绝,”美国公民和移民服务局的信中写道。该机构表示,这是最终决定。

四年后,由于一起集体诉讼,美国移民官员说,安和许多其他错过面试的人可以上诉,因为之后移民局发现,这些人没有出现通常是因为雇主不给他们放假。他们仍然有机会获得合法居留。但安从来没有看到2010年移民局寄给她的那封信。它被原封不动地退回给密苏里州的联邦移民官员。安顺金频繁搬到新的合租房间,这次也是如此,她因此错过了这封重要的信件。

福克斯伍兹赌场,安顺金去世前一晚曾出现在那里。

福克斯伍兹赌场

几乎每天每小时,都有一辆巴士从法拉盛开往福克斯伍兹赌场,吸引乘客的是在那里大赚一笔的机会、一张便宜的汽车票和免费的自助餐。

安顺金前一天晚上在福克斯伍兹度过,那里的安保人员追踪赌博活动。他们告诉警方,安在牌桌上玩了1小时27分钟的迷你百家乐。她从500美元开始,赢了200美元,随后开始输。当她在20分钟内输掉400美元时,她离开了牌桌。

当她周围的人点酒时,监控摄像头显示她在Dunkin’s Donuts买了一杯咖啡,法医后来发现她体内不含酒精或药物。她把行李寄存在赌场的衣帽间里,然后乘大巴去了新伦敦,晚上8点左右到达。

当天晚上晚些时候,一名美铁员工在站台上看到了她,铁轨对面就是第二天早上发现她尸体的地方。来自世界各地的旗帜排列在码头区域。

“如果我不做,没有人会做”

马萨诸塞州伍斯特的葬礼承办人斯特凡。

安顺金去世后两个月,在康涅狄格州验尸官办公室的奥尔科听说了马萨诸塞州伍斯特的葬礼承办人斯特凡的事,给他打了电话。

84岁的斯特凡以安葬那些没人愿意帮忙埋葬的人而闻名,包括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的袭击者之一塔梅尔兰·察尔纳耶夫。

他同意埋葬安。在获得所需的遗体运输许可后,斯特凡的同事L.W.史密斯将安的遗体从康涅狄格州运到马萨诸塞州。

与此同时,斯特凡还安葬了十几具无人认领的无家可归者尸体。

“波士顿、弗雷明汉、哈德森,到处都有警察打电话给我,”他说。“他们说,‘我已经在这具尸体旁坐了八九个小时,没有人会来领它。’他们求我帮忙。如果我不做,没有人会做。”

斯特凡说,政府官员没有对无人认领的尸体问题给予足够的关注。

他说:“当国家39年来没有提高他们为这些案件支付的费用时,任何笨蛋都知道存在问题。体制已经崩溃。如果死人也能投票,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2019年初,当安的遗体躺在斯特凡的殡仪馆时,新的州法律刚刚通过,以保护那些参与火葬无人认领遗体的人,免受后来出现的亲属提起的任何诉讼。但该市的规定并未立即生效。

斯特凡说,他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长的时间,已经接受了太多无人认领的尸体。他的冷藏箱满了之后,他把其中一些尸体,包括安的,存放在有空调的地下室里。在邻居们抱怨有异味后,该市暂停了他的执照,后来又恢复了。

安葬

伍斯特的公墓。

安的尸体在新伦敦被发现14个月后,于2019年11月1日被埋葬在伍斯特的圣约翰公墓,这一天是万圣节。

斯特凡说他付了棺材的钱、运输费和其他费用,没有哪个州给他报销。负责安葬仪式的是斯特凡殡仪馆的史密斯,在把她浅蓝色的棺材放进一个没有任何标志的坟墓时,他对着它祈祷。

史密斯确信安顺金曾爱过别人,也有人爱过她。但当他站在寒冷的秋风中说“亲爱的姐妹,让我送你安息吧”的时候,没有人知晓。

原标题:《故事 | 一具华人女性尸体冲到了康州岸上,只有陌生人为她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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