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汝奭藏手札墨迹记（一）：关于王君佩与高二适札
海上知名学者章汝奭生前曾将其所收藏的名人手札精选八通，装池成册，并加以题跋说明，从其恩师王君佩到高二适、王世襄、陆俨少等，笔墨之间，见性见情，一代文脉风流，宛然可触。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将分四期、每期两开陆续予以连载，本文为其中第一开王君佩致章汝奭札、第二开高二适致章汝奭札。
第一开：关于恩师王君佩手札
先师王公君佩，河北安次人，累世诗礼传家，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任北京孔教学学校教务长。家慈得友人之助始得延聘至家，自乙亥至壬午历时八年，授我经史子集，情同父子，乃予年甫十六痛失母恃，其后负笈西蜀，抗战胜利后返京，旋考进海关，数年后转至外贸亘十余年，蹉跌蹭蹬，不一而足。后值“文革”动乱，浪迹梅山，惟以诗酒临池自遣。恩师知我不当其罪，驰书慰勉并寄我于辛巳岁京都贺莲青定制笔及三体石经拓片。予少时尝闻京都贺莲青青莲阁制笔最佳，曾专供大内，赠我之笔选用之湘妃竹，笔管之佳，竹刻之精，不复有继；至三体石经乃罕见珍品，盖民国十三年出土后，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即赶赴洛阳严禁捶拓，王国维书信集中载日本神田喜一郎尝函观堂恳其觅购，而王氏复函称已难购得，闻其时罗振玉之子曾购得不足百字，亦视同拱璧，而吾师所赠乃初拓之全部，计一千七百余字，至可宝也。
越二年，予自梅山返沪，甫领教席，竟罹胸肿瘤重症，内子随侍，手术及时，终得转危为安，旋予之多种译著出版，复奉派至联合国世贸中心撰写教材，至丙寅岁始获机缘赴京诣恩师于京西小玉皇阁胡同寓所，家中仅恩师及师母二人，庭院阶除洁净如洗，凤仙脂草鲜美馨香，室内窗明几净，恩师已九十晋三，音容笑貌一如往昔，深以为慰，临别又赠我乾隆版六书通一函，犹殷殷嘱告临池习书，不可不读此著，予今记此，故实用志不忘师恩之重云。师于九十晋八归道山并志之。
【附王君佩手札内容】
汝奭仁棣，接来信，尽悉一切。光阴迅速，转瞬三十多年，回忆在京东城什方院时恍如隔世，叹人生之几何，吾年已八十矣，未识吾弟岁若干？
随信寄小楷数种，阅过一遍，不胜惊异，当年在什方院见到尊大人在画上题跋小字，俊秀异常，今见到寄来小楷，真有青出于蓝之慨，工夫之纯熟，字体之整洁，绝非现代人所能企及。
我不善书，又多年不写，现在右手颤动，几不能持笔，写这信则于左手按右手腕方能勉强持笔，所以对外则（称）不能写字。
欧阳公在《稽古录》中论书云，学书不必惫精疲神于笔砚，多阅古人遗迹，求其用意，所得宜多。东坡云，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则笔力自能高古超妙入神，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真积力久则入，望弟勉之。
吾当年教学生写字时拟临碑之程序一纸，今附寄，不识弟以为然否？
汝荣常来信，每到京时必来看我，汝熙到京亦来我家，故旧不遗，令人感佩，汝旦弟近况如何，常在念中。
荣培来信说你在老城厢庙给买卖家写匾额，写大字尤宜雄伟豪放，得暇写几幅寄来我看看，别不叙问。
閤家均好
君佩手复 七五。二。廿六
陈豫生悭面时代我致意
吾自手颤后均不写信，以故疏亲友之处过多，祈弟谅之。
第二开：关于高二适信
予自庚戌正月至梅山，初在江边挖土石方，五月调至食堂，每日惟淘米烧饭洗碗而已。次年春，内子文渊请调来梅山，派至运输部任厂医，未及半年，以不胜炎热而心疾大发，住院四十余日未能控制，院方决定其返沪疗养，由两女来接。临行嘱我暇时读书写字，勿使时光空掷。数月后稍瘥，扶病至朵云轩购笔墨宣纸寄我。深用感谓，自是潜心书艺，不暇旁骛。难友卞祖怡兄时相过我，从丁卯春注释柳文贞符篇返沪，会稿甫归宁，过我告曰，其与新华日报老报人倪鹤笙乃故交，倪与白下诸书家熟稔，可请其陪同拜谒林散之、高二适诸家，当有禆益。遂随其前往，先谒林，亦仅泛泛论书而已；后访二适师，竟误以我为章行严之姪，我告以家尊讳佩乙，适师忙接言佩公吾老友也，尔既来宁，曷不早来见我？我答曰不知。遂呈上书作请教，及见所书小楷《游褒禅山记》，曰：“写得如此小楷，应有微名。”予辩称无，适师曰：“吾当为尔说项。”我言不必，适师曰：“尔倒有小脾气。”答曰：“士志于道，时有顺逆，达则兼济穷则独善。”适师称善，又曰：“小字亦纯乎运腕，一涉指功便无成矣。”又言小字要四面八方俱著墨力，始有气象，予唯唯称是，后数十年未尝河汉斯言。其时适师知我尝注柳文，即邀我助其校注刘禹锡全集，予以处境所羁不克应命。乃四十余年后适师之女高可可克绍箕裘，卒使刘禹锡全集付梓刊行，一代贤哲有此杰出后人，诚可称幸。今者予与适师之翰墨情缘证之此劄，追忆往事，何胜感叹，遂爰笔记之。公书大字狂草最佳，有一印章文为“草圣平生”，尝谓习草必从章草入手，深有理据。
【附高二适手札内容】
（离宁前有暇可再把晤也。适）
汝奭贤契：
前承过谈，回忆曩岁在沪与尊翁往还，敝返宁而尊翁趋吴，久未通音问，岂意其竟成古人耶？函称兼善独善当属至龙州诗语，今非可并论矣。贤契今后取舍须求念于世能得噉饭处以栖止，则沪可宁亦可也。凡人生际会有时不必以迟早为憾事，一切顺慎为要。
忽复即询
冬祉！
高二适手启
十二月十四日晚
（本文原刊《东方早报·艺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