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曼札记

2017-09-08 19:22
上海

Leeloo

大地在不断的分崩离析中,一再挤压碎所孕育的文明之花,既诡异又怪诞。

晃眼的毒日头无情鞭打亮得发白的大地,让尘土翻腾如龙卷。设拉子已被抛在4小时的车程外,我们却有种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的感觉,沿途尽是一成不变的枯燥荒原与玫瑰色远山,皮肉剥离,筋骨峥嵘。黢黑的柏油路始终笔直,鲜少承转起合,若非一丝不苟的码表读数,根本觉察不出每小时120公里的极速。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唐代诗人柳宗元描摹永州寒冬的五言绝句,与此时此刻车窗外的伊朗内陆风景,竟有着不谋而合的意韵:一样的凋敝肃煞,只是白雪换作了黄沙。

咔嚓,同伴对着路旁偶然出现的几爿矮房子按下快门,它们的存在令荒原更荒。然而,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从里面冲出,比划着命令巴士停下。司机让我和同伴下车,作为全车唯一的外国人,我俩在全车人的目光和低语中一头雾水。一个长官模样的军人翻检护照,先用波斯语问话,见我们没反应,又改用笨拙的英语:“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职业是什么?为什么来伊朗?”

当他指着同伴的相机,面色阴沉地说:“Open!”(打开!)我终于弄清我们犯了什么“罪”,可又怎会知道这茫茫荒原上不起眼的土屋竟是军事设施?底片曝光,我们得以继续上路,而看似依旧的窗外风景,不知怎的,多了几分禁忌与敏感。

克尔曼热闹的市集。本文图均为 Leeloo 图(除署名外)

越来越频繁出现的两位伊玛目的画像,昭示着我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克尔曼(Kerman),伊朗东南部最大的绿洲城市。自公元3世纪起,这儿就是波斯帝国通往印度半岛的商路重镇,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土库曼人、蒙古人等骁勇民族,曾不止一次在此上演惨烈的攻城战,或插上大王旗,或沦为刀下鬼。直到19世纪德黑兰政权的强力崛起,克尔曼才复又回归安宁。

而它在地理上是如此接近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所以,随着巴士驶进克尔曼城区,有别于千篇一律的头巾、面纱和黑罩袍,俾路支人别致的游牧服饰和巴基斯坦人轻薄的浅色长衫,宛如一股清风,夹杂在车水马龙之间。

设施一般的Akhaven酒店已是伊朗性价比非常好的住处了。

我们在Akhavan Hotel订了房间,它被《孤独星球》奉为伊朗性价比最好的酒店。外观平平无奇,刷成医院般的白色,每层楼的房间都沿走道门对门排开,愈发像医院。房内尚算整洁,铺着花哨的波斯地毯,还有中央空调(后来发现微弱得几近摆设),但破损的家具和像患了哮喘的淋浴设施,都在提醒住客:在遭受欧美长期经济制裁的伊朗旅行,你实在无法要求太多。

幸好Akhavan兄弟的灵活与好客,弥补了这些物质条件上的缺陷。不到15分钟,他们就兑换好里尔斯(伊朗货币)、找好司机和出租车、安排好沿途的膳食,甚至把前往亚兹德的车票都订好了,以便我们在接下来的三天安心去探访那些动辄千年的巴扎、堡垒、清真寺和波斯花园。

“克尔曼很安全,不过有一事要提醒,到巴姆(Bam)古城的路上发生过绑架外国游客的意外。虽然加强了警力巡查,你们最好还是有所警觉。”说完,他们让长工奉上配有甜腻椰枣的红茶,算是免费的“Welcome Drink”(迎宾饮料),自己则忙着与其他新客人应酬,留下我和同伴面面相觑。

匆忙上网检索一番后发现,Akhavan兄弟所说的“意外”指的是1999年、2003年和2007年先后有5名外国游客被毒贩绑票,作为人质要挟巨额赎金,以弥补伊朗政府当局严厉打击国际贩毒活动给他们带来的“损失”。而令人欣慰的是,这些不幸的游客在短则数周长则数月后,最终都被毫发无伤地释放,且没有支付一分钱。

“别担心,那之后没发生过意外。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会好好照顾的。”上路前,出租车司机Ali拍胸脯保证道,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大惊小怪,只能选择信任他。而沿途经过的各种检查站和戍守的警卫,也像定心丸,让我们舒缓紧绷的神经,能把目光和心思都聚焦于荒野中乏人问津的古迹废墟。

巴姆古城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土坯建筑群。 资料图

巴姆古城曾是波斯文明版图上最闪亮的一枚黄钻,与设拉子的波斯波利斯王宫和伊斯法罕的伊玛目广场齐名。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土坯建筑群,它始建于公元前500年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城内所有建筑皆采用非烧制的粘土砖,工艺精妙。古城持续繁荣了2000多年,在每个历史年代,旧的建筑形式和风格与新建筑天衣无缝地融合一起——天际线上点缀着38座宣礼塔、捕风塔、瞭望塔和理智塔,形若林莽。无数往来于丝路的商旅和行者都为之赞叹不已,其中就有马可?波罗。

但是这样一座体现两河流域人类文明精华的城池,如今却门可罗雀。大半天的时间里,除了我和同伴,以及零星的建筑工人,再没别人。“独占”巴姆古城的喜悦很快就被眼前的破败萧索冲淡,墙垣倾颓,塔楼崩裂,除内城堡垒尚可一看外,其余早被2003年12月26日的大地震荡为平地。毁坏之巨之深,观光价值所剩无几,也就不奇怪为何游客鲜至。

地震后正在修复的巴姆古城。

我们在已塌陷大半的浴池附近偶遇Mohammad,他自我介绍说是导游,已在此工作数十年,巴姆古城就像他的妻子,而无情的大地震使他成了鳏夫。Mohammad表示愿意陪我们四处逛逛,不给钱也没关系,反正已很久没接到游客,既然有缘遇见我们,唠唠嗑也好。而通过他,我才了解到眼前的古城还是经过修复后的模样,日本、法国和意大利为此贡献良多,不仅慷慨解囊,更派遣专家组参与重建,并提供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地图,甚至世界银行也批准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资金。巴姆古城再现辉煌似乎指日可待,就连伊朗文化遗产组织(ICHO)的官员都信誓旦旦放言:重建只需5年就能基本完成。

可一晃眼10年过去,百分之六十的废墟仍横陈原地,巴扎、清真寺、经学院、商旅客栈等依然是黄土一捧。这究竟是为什么?“政治风向就像地震一样难预测。”Mohammad的回答意味深长,而我又不禁想起从设拉子到克尔曼路上的那段遭遇。

巴姆古城轰然倒下,瑞岩古城(Rayen)则冉冉升起。虽然历史不足前者一半,面积也小得多,但瑞岩古城胜在相对保存完好,漫步其间,或多或少能嗅到《一千零一夜》里玫瑰盛开的芬芳,侧耳听见夜莺啾鸣的婉转。游人自然也多,我甚至遇到一位盲眼的瑞士游客,用双手细细抚摸城墙内壁那些1000年前的稻草和泥土,绽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保存相对完好的瑞岩古城。

Ali告诉我,克尔曼周遭还有很多古城,有些鲜活如初,比如马汉(Mahan),阿訇仍一日三次爬上宣礼塔呼唤信徒按时礼拜;有些已为沙漠吞噬,比如沙赫达德(Shahdad),任由鬼哭神号的狂风雕镂数十米高的雅丹地貌。三天之中,他勤勉地载着我们一一游历,随之而生的一个印象则在我心中日益加深:一次次盛开的文明之花已逐渐榨干这片土地的血肉骨髓,于是,大地在不断的分崩离析中,又一再地挤压碎所孕育的文明之花,既诡异又怪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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