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上的阿克苏:新型全球化的城市样本

李昊
2017-09-07 17:49
来源:澎湃新闻

新型全球化携“一带一路”之势,深刻影响着诸多城市的发展。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龟兹故地,新疆的“白水之城”阿克苏,也在时代浪潮中发生着改变。笔者亲临南疆,观察并记录下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的故事。

水韵之城

飞机即将降落时,能看到窗外大地景观的快速变化:雪山、戈壁、绿洲,然后是大片的林地与果园,以及穿插其间的村落。随后,飞机在轰鸣声中,降落在阿克苏温宿机场,一个距乌鲁木齐直线距离700公里的支线机场。

阿克苏机场,可以看到远景天山雪山

阿克苏,维吾尔语的含义是“白水之城”。这座五十万人口的城市,位于南疆绿洲平原,北倚天山,南拥大漠。

人们一般对南疆的印象是干旱的戈壁沙漠,而这里其实是新疆水资源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进入市区,就能看到路边的标语——“水韵森林之城”。而后来到多浪河畔,简直进入江南水乡。而水韵明珠、苏杭佳苑等小区的名字,也直接洗刷了访客的认知。

多浪河公园及两岸住宅楼

对外地人而言,阿克苏的知名度,不如旅游重镇喀什,或者和玉石之乡和田。原因之一是,这是个比较新的城市。清乾隆二十二年,定姑墨地名为阿克苏,并修建新城。置温宿直隶州,设阿克苏道。光绪二十八年,温宿直隶州升为温宿府。民国二年,温宿府本府改为阿克苏县。直到1983年,才正式成立县级市。

建城史较短,使得阿克苏市物质遗产相对欠缺,而非物质文化遗产丰富。

作为地区首府,阿克苏市更多承担整个区域旅游集散地的职能。整个阿克苏地区,与对口援建的浙江省面积差不多,下属各县旅游景点众多。

我们来到这里时,恰逢旅游旺季。大量散客和旅行团,使得许多宾馆都已爆满。很多人到这里,并不停留,而是直奔外围——去库车、去温宿、去沙雅,奔向佛窟、沙漠、雪山和胡杨林。

交融之地

可以把游客的集聚看作一个历史缩影。历史上,这里是东西方文化交融之地,中原汉文化、印度佛教文化、波斯阿拉伯文化都曾汇聚于此。这里宗教历史悠久,萨满教、摩尼教、景教、拜火教都曾兴盛一时。佛教于此更有近千年的兴衰史。

作为西域三十六国的姑墨、温宿两国属地,阿克苏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如今依旧是北疆进入南疆的门户枢纽之一。经过市区的乌喀路,其路名就告诉我们——这里是乌鲁木齐到喀什的必经之地。从这里出发,向南经阿拉尔,就进入中国最长的沙漠公路——阿和公路,再经过500余公里,一天之内就能到达和田。向北同样驱车500多公里,翻过天山,又能到达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

这里如今依旧是一个交汇节点。除去到访的游客,更多各地客商与新移民,为这里带来持续发展的动力。沿街商铺的名字,显示这里的人口地域构成:川豫饭店、河南烩面、温州宾馆、浙商大酒店、鲁豫小吃、台州会馆......中西部人口大省的劳动力,东南沿海的资本,在人脉亲缘关系、对口援建政策的催化下,不断构建商品生产与流通的网络。在招商引资、民营经济、产业集群的带动下,城市不断进行着空间的生产与扩张。

如今实体经济下行,而借助东西部产业梯度转移,这里仍然发生着我们并不陌生的、快速的工业化与城镇化的故事。在进出城的道路两侧,不少体量巨大的工业企业正在生长。在古丝绸之路的千百年后,人流、物流、资金流的新一轮汇聚,重新将这里拉入巨大空间尺度的经济网络。“积极参与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打造'一带一路'瀚海'明珠'”的路边标语,则时刻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新的全球化时代。

路边标语

经济发展永远伴随人口的迁移流动。来自河南和四川的新移民人数最多。在多浪河公园门口,我看到两个刚相识的老人在聊天。骑着四轮助动车的老人来自河南南阳,由子女接来养老。拄着拐杖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来自四川泸州,在这里做生意二十多年。乡音难改的两个异乡人,跨越了方言障碍,快速建立了友谊。他们聊这里的公共服务设施,聊哪家的蔬菜瓜果的价格更便宜,最后在这里的房价不高、环境不错的观点上达成共识。两人最后相约改天还在这里见面——“就在这里哈,要得”,“中,中”。

多浪与龟兹

在北京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上,机场小屏幕展示着“一带一路”专题节目:龟兹乐舞、十二木卡姆。这些都与我此行目的地阿克苏有关。

漫步在城市街头,“龟兹”和“多浪”两个词随处可见。整个城市文化的精髓,都浓缩在这几个字上。作为龟兹文化和多浪文化的发源地,文化符号体现着城市历史的追忆。

龟兹古国是西域历史悠久的大国,从汉代至唐,一直是西域重镇。东汉班固的《汉书》中记载:“龟兹国......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户六千九百七十,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南与精绝、东南与且末、西南与酐弥、北与乌孙、西与姑墨接。能铸冶、有铅。东至都护所乌垒城三百五十里。”龟兹国以库车绿洲为中心,其鼎盛时期的势力范围,包括阿克苏地区和巴音郭楞州大部分区域。盛唐时期,安西都护府所在地即在龟兹都城,借助龟兹,大唐有效实现了对西域诸国的控制。

阿克苏博物馆展示的龟兹壁画

作为著名佛国,龟兹是佛教经西域传入中国内地的重要门户。佛教用语如“沙门”、“沙弥”等词语,均来自古龟兹语。如今在多浪公园,复刻壁画中的佛像与人物,展现了龟兹佛国的古韵——其中既有波斯印度的异域神韵,也透露舒展、大气的汉韵唐风。绚烂壮丽的氛围,让人联想到晋书中对龟兹的记录“......有佛塔庙千所。人以田种畜牧为业,男女皆翦发垂项。王宫壮丽,焕若神居。”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龟兹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成为东西方文明交汇之地。除土著的龟兹人之外,东西方的不同民族、人种于此交流、融合,共同缔造了辉煌的龟兹文化。

尽管已湮没于历史长河,但古地名仍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厚重的历史。据当地人介绍,阿克苏地区即将撤地设市,县级阿克苏市将改为姑墨区,而库车县改名为龟兹市。尽管市区少有遗迹,但古名长存。

而多浪文化,则活跃至今。或许多浪一词并不为人所知,但说起“刀郎”,则无人不知。2004年,歌手刀郎一炮而红,那年全国街头巷尾都放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歌声。事实上,刀郎、多浪,都来自维吾尔语的音译(Dolan),意为聚集、扎堆。

多浪是叶尔羌河下游及塔里木河中上游地区的维吾尔族的一支,他们为逃避压迫,聚集于大漠胡杨林,过着自由的迂徙流浪生活,也创造了丰富的歌舞艺术。歌手刀郎的音乐,融入了这里民歌的大量元素。

多浪部落生活场景,阿克苏博物馆展示

“你们应该去阿瓦提县的刀郎部落看看”,知道我们来这出差,一个出租车司机向我们推荐道。从阿克苏市向南,不到一小时车程,就能到达刀郎文化的核心区域——阿瓦提县。原名罗林的歌手刀郎,曾担任过这个县的文化大使。该县的刀郎部落景区,是这一带最知名的人文旅游景区。“(景区)除了有歌舞,还有大片的胡杨林。”司机补充。“你们可以去看看胡杨啊。那句话怎么说的?都说胡杨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顽强的生命力啊”,司机感慨。

胡杨是沙漠里最具生命力的植物。而文化亦如此生生不息。

广场、街道与生活

关于南疆的游记,通常把阿克苏描述为繁华的城市。的确,在城市走上一圈,满眼是高密度的住宅与写字楼、人流如织的商业街,以及大型的购物中心。部分区域开发密度之高,比之东部沿海的城市不遑多让。相比内地,特别是长三角包邮国,这里人们对电商没有那么依赖,城市反而保持了实体商业的繁华与人气。这种繁荣进一步营造出浓厚的生活气息。

城市鸟瞰

广场是城市的客厅。阿克苏市内遍布街头花园与广场。这里可以看到人们聊天、打扑克,或者下棋。一到晚上,这里成了热力四射的舞台,交谊舞、广场舞和民族舞上演。在世纪广场,一些滑着滑板的女孩们,让人想起电影《摔跤吧!爸爸》中女孩的英气。在另一角,伴随着美国说唱音乐,穿着宽松的衣服和裤子的跑酷少年们,在台阶之上穿梭飞行。完成动作后,与伙伴们击掌庆祝。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全球化的浪潮下,对都市的年轻人来说,这里的一切潮流与内地、沿海的国际化大城市并无差异。

世纪广场上跳交谊舞的人群

“伟大的街道造就伟大的城市”,艾伦·雅各布斯教授在他那本最为著名的《伟大的街道》中,这样论述街道对城市的重要性。与许多中小城市一样,阿克苏老城的中心是十字街,依次为原点,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像藤蔓一样四向延伸,辐射城市的繁华。城市的肌理记录着城市生长的历程,也是市民活动的传承。

市中心商业街区

或许对游客来说,繁华的商业街并无特殊吸引力。他们向往的是更具特色、老建筑更多的历史文化街区。但本地人则有不同感受。一个来自喀什的维吾尔族青年说,喀什老城区,特别是高台城区吸引了大量游客,但本地人生活却没那么便利。

王三街:富有民族特色的商业街区

老城的街巷拥有丰富的商业与生活活动。与多数南疆城市一样,阿克苏最不缺乏阳光。在烈日下,街道两侧树荫创造了适宜的步行空间,来来往往的市民在树荫下不断进出,好像在传统南疆民居中,人们在公共-半公共空间之间的过渡与回转。

在这样的光影之间,城市生活的剧情循环上演。近两周的近距离接触,让人充分感到,最终塑造城市的,正是市民鲜活的生活本身。

城市和故乡

这里与内地那些身披主角光环的城市保持一定距离,在此可以获得一种别样的视角,来思考城市命题。例如,人对空间的参与欲望是否具有地域性?在城市“成功学”泛滥的时代,边陲小城能否探索不同的特色路径?如何基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实现城市文化的传承与精神的重塑?

具有民族特色的建筑——阿克苏博物馆

在这个远离城市中心舞台的地方,阿克苏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个不同的城市发展样板。对诸多命题的探讨,终究要回归城市生活本身。贝淡宁在《城市的精神》中认为,“城市用很多方式反映并塑造了其居民的价值观和视角。”他认为,对一个城市魅力的评价,不仅是美学判断,更涉及城市居民生活方式。城市对外来者往往是匆匆一瞥的印象。但本地居民之所以选择城市,一定是这里的生活方式,与他们的价值观形成共振。

和人一样,城市发展也有着各自不同的路径。对于所有城市同样的重要的,是找寻自我。成功的城市都不是盲从外界的观点预判断,而是找寻到自我那闪亮、美好的灵魂,并将其发扬光大。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文脉的东西,像是一条河流,或放大,或缩小,在时间的轴线上,一直延续下去。当人的情感能够有所附丽,不再干枯与苍白,我们便把这里称之为家乡。

最后,以一个关于家乡的故事来结束本文。有天,我在多浪游乐园的冷饮摊买水,遇到摊主正在和她的女儿用河南话聊天。这个姑娘出生在这里,在内地读了大学,又回来工作。作为疆二代,却依旧和我这个老乡一样,以豫南某县的人自居。

不过除去故乡的话题,她更多向我展示了对这里的眷恋。我问她“将来你还会去别的地方吗?”

“不会。”她反问我,“如果你把一个地方当做家的话,还会离开嘛?”

“那是一种安心的感觉,和它在一起,你会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伴随着爽朗的笑声,她补充,“我们有户籍、祖籍、出生地,但只有一个家啊。”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