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一元画”项目发起方:社会要求高了,公益组织活着不易

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实习生 邹佳雯 陈瑜思
2017-08-31 14:34
来源:澎湃新闻

一位工作人员在WABC工作室内做直播。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实习生 邹佳雯 陈瑜思

几个小时里,捐赠平台上的金额不断滚动上涨。截至8月29日14时30分左右,数字停留在15029059.79元,众筹停止。

当天,35幅由25位精智障碍的特殊人群创作的H5绘画作品在朋友圈里被刷屏。仅半天,互联网众筹项目所募善款超出原定的1500万元筹款目标2.9万余元,共有581万人参与捐款。

公开资料显示,此次募款的发起方、执行方为上海艺途公益基金会(WABC),公募支持方为深圳市爱佑未来慈善基金会,善款亦由该基金会接收。

WABC工作室进门的墙面。

在筹得1500万善款之后,针对“一元画”项目的质疑与指责也接踵而至:有人质疑展示的画作不是由精智障碍者独立创作;有人在网上贴出了“投资商捞钱”的对话;还有人质疑这些在“画廊”中“售卖”的绘画作品版权归属。

上海艺途公益基金会负责人王可东。

尽管对可能的负面言论有准备,但上海艺途公益基金会负责人王可东没有料到事件发酵如此迅速。

他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与这次刷爆朋友圈的“小朋友画廊”关联的互联网众筹项目在去年“腾讯99公益日”就已经发起,当时共筹得了300余万元善款。

而今年的项目准备了两个月,原计划作为“腾讯99公益日”线上预热的一部分,于9月1日推送H5。但在8月28日晚间,意外地“泄露”并在朋友圈传播开。

“完全依靠民间自发的病毒式传播。”在王可东看来,这是中国公益史上的一件里程碑的事件。也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筹款,他们并没有做过千万级别的预算。

WABC工作室外观。

8月29日晚,上海公益新天地园区内,WABC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一些员工在加班准备面对舆论的声明,两场展示工作室的网络直播也在进行。

工作室内的柜子和桌子上放了许多画笔和颜料,四周摆放了众多风格迥异的画作,热传的几幅画作也陈列其中。

“我们不是专门针对自闭症人群的机构,是针对精智障碍人群,主要通过画画,美术和音乐进行艺术教学”,王可东认为,每个公益组织都有一个品牌筹款的梦想,“通过很高级,很互动,很赶时髦,很好玩,很流行的方式,进行筹款”。

几天前,他和团队的人还在担心即将举行的外滩画展人迹寥寥,经过这次募捐事件后,“现在我们估计热坏了”。

【对话王可东】

澎湃新闻:这个项目是怎么发起的?

王可东:是这样的,腾讯99公益日要做预热活动,我们双方关系一直挺好,就到腾讯公益基金会深圳办公室聊,聊了几个小时,这么聊出来的,并没有觉得会成为这么有影响力的事。我们觉得腾讯这么大的平台,主动想给我们推项目,做公益的预热,选择了我们是很荣幸的,然后我们觉得能筹个三五十万就太好了。很可惜定额就是一千五百万,如果前面放开,三千万也可能达到。

WABC工作室内主墙。 

澎湃新闻:善款的预算怎么做的?

王可东:很坦诚的讲,我们没有做过千万级别的预算,这次是有史以来筹得最多的一次。WABC是一个中型的机构、公益组织,也没什么大背景,也没有大的集团支持。去年全国8个城市一年所有的公益支出大概一千万左右。

这次其实筹到的是1100多万,不是1500万,因为起始的数据是370万。这370万去年99公益日我们完成的,页面没改,内容我们改了,数据就留在那儿。我们虽然没有碰到过这么大笔钱,但是现在开始会做好预算,会放在2018年全年(执行)。

WABC工作室侧面书架和地上的画。

澎湃新闻:网友捐的钱能执行掉吗?

王可东:钱怎么花这个问题昨天(注:8月29日)被问烂了,花多少、怎么花,我们认为(这是)很无聊的问题。

明细我们在网上都会公布,说白了网上再怎么公布,公布不清的。现在公众想法,这一千多万怎么花的,到时候告诉我。但在网上不可能跟你讲得这么细的,没有这个空间,(也)没有这么长的网页。

腾讯本来就带实时项目公布(的功能),我们按照网站的要求,肯定做得比它要求更好,因为这个事情太受关注了。公布的频率,公布的内容会比网站要求更高的。再一个,我们真正的审核是在(深圳)爱佑基金会,一个是爱佑基金会,一个是爱佑未来,公布是跟爱佑未来合作,现在这些钱都在爱佑未来,这些钱也不在腾讯。

WABC工作室外墙彩绘。 

澎湃新闻:爱佑未来基金会怎么进行拨款?

王可东:比如说一千万一年分几期来拿,假设第一笔是两百万申请,我们有很详细的项目的申请和项目计划。拿第二个两百万的时候,第一个两百万必须完全说清楚,票据、支出、明细必须都说清楚。监管是爱佑基金会的义务,公众把流程链研究明白,真的想查账,爱佑基金会给你看。

公众来监督很容易走偏,结果来讨论画是不是孩子画的。公众来做舆论监督我们是欢迎的,行业是需要的。但是真正做审查、审计,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

WABC工作室一角。

澎湃新闻:这次事件发酵前,设想过可能有不同的声音吗?

王可东:我也知道(会有负面),我觉得就类比电影行业《战狼2》吧,《战狼2》给中国本土的电影行业、演员、导演、公众、社会带来什么样的价值,我觉得就是类似的感觉。

在筹款方面,每一个公益组织都离不开筹款。每个公益组织百分百都有一个品牌筹款的梦想,通过很高级,很互动,很赶时髦,很好玩,很流行的方式,进行筹款。

工作室的黑板。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这次事件?

王可东:从一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朋友圈开始的,病毒性的传播,腾讯仅仅是做了H5本身,就是这样爆炸火掉的。第二个,这次就是些碎片化的钱,参与也是碎片化的。1100多万,580多万人参与,平均一个人买了两幅,大概就是一个人两块左右。真的太可惜了,应该能超过一千万人。所有的人看到这个事儿,置身其中了都是百分之百直接参与者。

我们行业一直有这种期待,哪天能干出“冰桶挑战”,哪天能通过创新型的、流行性的、互动型的、好玩的这种筹款模式,点爆整个社会舆论。

工作室进门柜子上的奖状和创始人苗世明的照片。

澎湃新闻:这几年大家对公益的认知有什么变化吗?

王可东:近五六年,整个社会的公益参与度是在快速提升的,只是大家要求更高了,更理性了。要求高体现在哪儿呢?大家知识高了,很多人开始了解《慈善法》,很多人开始怎么去看基金会的报告,很多人在冲动筹款之前会百度一下这家机构在干什么。其实公益组织活着都不容易,在人力、财务有很多预算机制,又要有钱,又要有资源致力于创新这方面。

工作室内的草图。

澎湃新闻:“99”公益日当天还会重新上项目吗?

王可东:这个不好说啦,我们还在讨论,和爱佑、腾讯讨论。这个事情太精彩了,而且包括要投预算,要通过一些正规的程序。

澎湃新闻:这些画画不错的孩子怎么选出来的呢?

王可东:我们在社区里会发现有些好的艺术苗子,请到我们的工作室,在工作室里重点培养,重点学习就会有一个培养课程,免费的。版权就是WABC的,如果没有这个版权,这次活动也是违法的。

很多人有质疑,你凭什么拿孩子的版权,但不拿孩子的版权,这个事儿就没有了。跟孩子有协议,有的还给他们交通补,还管他们午餐,什么都管,家里画或者工作室画。昨天(复制品)叫版权转让,不是原著转让。原著我们会给他10%的回馈,(但)原作我们基本不想卖。有一些好的拍卖也会去,会有20%反馈给学员家庭。

公益新天地导视图。

澎湃新闻:也有人认为,这次现象级的传播事件,可能会放大自闭症孩子的艺术天分。

王可东:这个问题我们被问了好几年了。很多人说你们是不是说自闭症儿童都是天才,第一我们没说过,我们也不认为自闭症是天才。

我们一般都会反问一句,如果我们想要更多人了解到这个群体,可能只有很少数的人有绘画的天分和一些才能。(如果)不把少数人很优秀的价值展现出来,占大多数普普通通自闭症人群怎么会被关注到呢?

如果这个人本身百分之九十九是被忽略掉了,要想其他人关注到他们,那就展示他最好的地方,才能关注到这个群体所有人。整个社会它是一个生态平衡,不能怪我们做得好。自闭症关爱的公益组织中国有几百家吧,康复的医疗的关爱的等。

画桌上的资料草图。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目前社会对自闭症群体的认知和包容度如何?

王可东:远远不够,失衡状态,关注度不够高,相对脑瘫的话,自闭症关注相对高很多,但总体上远远不够。

比如国外所有的通道建筑,残疾人都能进入,都有辅助设施,这是一个建筑必备的设计理念,也需要大量成本。(我认为)公众的意识不要老是谈自闭症怎样,该去了解一下这些人群,想想自己能做什么,怎么和他们相处,他们毕竟是相对弱者。

澎湃新闻:你们机构主要做哪些事情?

王可东:我们现在全国有将近一千个学员,大部分和我们正常人一样,也是一部分人、少部分人具有艺术的潜能、艺术的天分。针对大部分人,就在社区做艺术疗愈的服务,有老师、课程、课件,现在越来越多的家庭会主动找上门来。

我们机构第一做艺术疗愈,比较专业的事儿,我们直接、间接地帮助他们选择艺术方面的一些工作。第二我们做的事,让这些人被大家忽略掉的一些面,大家认识不到他们的一些角度,通过传播做到与社会融合,让更多人了解到他们,尊重他们。

衍生工艺品及其价码牌 。

澎湃新闻:你们的艺术疗愈是什么样形式?

王可东:我在机构内部在这方面相对不专业的,按我目前的理解来说一下。我们不是专门针对自闭症的机构,是针对精智障碍人群。艺术教学主要通过画画,美术和音乐进行艺术教学,我们大部分人都有美术背景,主要用画画的方式。它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作品结果。

国际上每年有艺术疗愈大会,艺术疗愈重在艺术创作过程的学科,面对的人群很广,它不是只针对特殊人群,在美国是一个很大的产业,比如一些家庭婚姻问题也会采用艺术疗愈。在国内往往会倾向于是一个公益项目。

澎湃新闻:国内也有一些关于艺术疗愈的质疑。

王可东:这个学科本身是一个新学科,在国内艺术疗愈方面没有什么权威,或者公认的一套东西,很多都是兴趣爱好,大家学习之后悟出来的。我们想跟美国那边的认证体系做一些事,但这个事情太复杂了,要一步步来。

中国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方面说的话是权威的。一些普通人心理有问题的时候会想到这方面的治疗,中国出现了一些商业的艺术疗愈培训班,教你怎么成为一个艺术疗愈师,我们也都认识。

澎湃新闻:艺术疗愈更看重的是过程?

王可东:我们挺怕引导大家关注到疗效上。我们不是治疗脑瘫,自闭症,我们治不好这个病,而是重在过程,让这些学员有更多的表达方式和机会。因为他们一般语言能力受限,为什么有时候狂躁?其实就是想表达的东西说不出来,我们可能有50种表达方式,他们可能运用的就一两种,简单的发声,大跳大闹。

我们是提供了一种方式,抒发心情的过程,通过画的方式。同时会对他们的稳定性产生一定作用,家长就期待他们乖一点,他们不画画不弹琴的时候就在家里乱蹦乱跳,有了画画就能安静地坐上半小时一小时,甚至有的画一天,他会状态很稳定,但我们确实还没做过学术统计。

澎湃新闻:你们将来的发展方向是什么样的呢?

王可东:我们现在有基金会,也有企业空壳,为了开网店义卖衍生品我们注册了个企业。我们一直有社会企业的梦想和规划,但是没有好的资源和人力去实现,做的也是很初级的尝试。我们孩子这些版权,其实可以做价值方面的开发,机构收益,家庭收益,还能促进他们就业。包括画的好的孩子,成为这里的签约艺术家了,我们给他发工资,他的工作就是画画,画通过产业链给他销售。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