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中的铁血七十年代|现代恐怖主义原型:慕尼黑的一个秋日

王炎/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2017-08-09 14:00
来源:澎湃新闻

上世纪七十年代似乎离现在并不遥远,却感觉已经是两个时代了。六十年代伊始,革命颇有席卷世界之势,如美国政治犯西尔维亚在五十岁时接受访谈时所说:“今天的美国人总觉得自己单薄无力,因为他们只关心个人生活,改变不了周围的世界。而六十年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肩负着历史使命,早晨刚一起来,就希望历史在今天改变。”七十年代更多地被冷战的阴霾所笼罩,FBI、英国军情六处等自由世界的情报组织和今天被我们命名为恐怖主义源头的德国红军派、日本赤军、意大利红色旅、巴解组织、黑色九月、黑豹等激进左翼组织对弈,让自由世界惶惶不可终日,今日再回望,难免会生出一种资本主义大厦将倾的错觉。

九十年代“冷战”终结,世界已无当年那些激进组织的容身之处。然而,全球一体化的世界并未带来和平,在没有替代性方案的世界中,以中东危机为背景的恐怖主义以另一种面貌卷土重来,不再有革命的进步理想,从基地组织到ISIS,只剩下空洞的暴力和恐怖。研究影像的王炎老师投书澎湃,在这种时刻,邀请我们回访历史。如他所说:“影片像一个时代的寓言,意味深长地回望‘冷战’岁月,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讲述一个不合时宜的故事,折射出我们耳熟能详的历史叙述遮蔽下的残酷现实。”

柏林墙倒下不足一年,我赴欧途经法兰克福机场,专程跑去柏林瞻仰“冷战”遗迹。柏林墙址已是一片空场,在水泥地面上寻找墙基,草蛇灰线,似有若无。难以想象这里曾有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间的“铁幕”,墙体虽已荡然无存,它仍是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分水岭。举头四望,还能感觉到这条细线,它无形、无际,却也泾渭分明。线的西侧,楼宇华丽,霓虹流窜明灭,殷实繁荣。另一侧,灰蒙蒙一片,建筑颓靡、尘壁旧窗,一片萧索。

两德尚在统一的前夜,跨过这隐形的线,便进入另一国度。虽无人把守,但西德签证到此有效,心理上的国境线羁绊前行的脚步。东边沉沉的灰色里,几尊铜像格外醒目,前有马克思,后面恩格斯,高大、庄严、明洁,在阳光下熠熠闪闪。

一、欢乐奥运

《奥林匹亚》海报

北京刚办过亚运会,国人憧憬着走向世界,憋足劲要争奥运。柏林古迹虽多,同行者却撺掇看柏林奥运场馆,之后还想去慕尼黑奥运村。我对体育没兴趣,却了解到德国不寻常的奥运经历。德国总共办过两次奥运,一次是1936年柏林,二次是1972年慕尼黑。两次奥运不因比赛而闻名于世,却因奥运蒙耻而成“奇葩”。柏林奥运会最臭名昭著,希特勒让运动场成为法西斯宣传的舞台,各国代表队的沉默,无形背书了纳粹的乖张。御用女导演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纪录片《奥林匹亚》,以精美绝伦的镜头,展现雅利安人的完美体魄、轴心国运动员的超凡卓越。片中充斥纳粹意识形态的隐喻,但技术上,此片不愧为世界电影史的杰作。里芬斯塔尔发明不少绝妙的拍摄技巧,如跳水、跳远的仰拍、气球挂摄影机的俯拍、竞技全景镜头等,当时都是匠心独创。她为体育电影树立了典范,人们至今仍因循这位天才导演的脚步。

第二次在慕尼黑主办夏季奥运会,初衷本想洗刷上次的恶名,结果再创耻辱记录。巴伐利亚政府用心良苦,展示给世界一个民主、自由、繁荣、乐观的新德国,不惜斥资6.15亿美元抹掉36年前的负面印象。开幕式不奏国歌而弹民乐,放松安保,减少警察出勤,营造一派祥和、宽松的氛围。慕尼黑的口号是“欢乐奥运”(Die Heiteren Spiele),会徽为照耀蓝色光芒的太阳,与前次纳粹的红、白、黑色调形成鲜明反差。温馨得有点过头,与“冷战”寒彻的背景不搭调。70年代两大阵营不择手段,宣传战、间谍战、军备竞赛不断升级,相互污蔑、打击、消耗,一场没底线的“超限战”。

《奥林匹亚》剧照

开幕式上以色列队最引人注目。深蓝色套装,白色软帽,人数不多,一脸倔强。重返惨遭涂炭之地,这个几乎覆灭的民族的代表队,行进在距达豪集中营仅六英里的慕尼黑体育场,昂首示威:我们又回来了,幸存的犹太人,你们灭不了的民族!“大卫之星”的国旗下,他们对记者骄傲地说:“我们举着国旗在这里露面就足够了”。那年头的奥运不比现在,与其说是体育比赛,毋庸说是政治较量。

为不让人联想起德国人的铁血,慕尼黑看不到制服,警察不配枪、不穿制服出没于琳琅满目的商场和拥挤的酒吧。城市沉浸在狂欢的气氛中,寓无留客,肆无留酿。各国运动员久仰慕尼黑啤酒盛名,一醉方休,夜深乃归。奥运村宿舍大门落锁,仍有贪杯之徒哼着小曲攀援铁门。9月5日凌晨4点,8名运动员模样的阿拉伯人爬上铁门,后面跟来伶仃大醉的美国人,还以为是酒友,相互提携,互道晚安。阿拉伯人直奔以色列运动员宿舍,砸开一号寝室,一声枪响,摔跤教练温伯格应声倒地。三号寝室又一番混战,举重运动员罗曼诺奋力厮打,结果毙命。

清晨7点,世界媒体铺天盖地: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一分支“黑色九月”绑架9名以色列运动员,枪杀2名,要求西德、以色列当局释放234名政治犯,期限为中午12点,过期后每小时杀两名人质。

二、视觉恐怖主义

1972年,电视直播算新鲜事,实力雄厚的美国广播公司(ABC)刚尝试卫星转播奥运会。以前的新闻先有声频,视频得等冲洗胶卷或录像带空运到电视台。ABC在 1968年首次直播墨西哥城夏季奥运会,这次慕尼黑技术已日臻成熟。5日早间新闻屏幕上出现两组彩色画面:一组田径比赛,场面热烈,观众欢呼雀跃;另一组是宿舍区一白色小楼的特写,一张戴面具、露着两只黑洞洞眼睛的脸,从阳台玻璃门探头探脑,此照定格为恐怖主义的标准像。两组画面各自构成叙事线索,相互间频繁对切,以平行蒙太奇强化悬疑、惊悚的视觉效果。

经历60年代学运,媒体与左翼运动配合默契。“德国红军派”(Rote Armee Fraktion)等极端组织,利用媒体曝光打造革命恐怖的神话。商业利益与政治诉求共谋、磨合,渐渐形成一套视觉语法(viso-linguistic):曝光秘闻、煽情口号、插播快讯、深度跟踪,恐怖、丑闻、暴力被统统编入新闻节目,兜售给的求异标新的观众,镜头的焦距与镜片的屈光度,映托暴力与恐怖的景象。 报道慕尼黑将这一语法推向极致:奥委会宣布拒绝停赛!军警、装甲车、机关枪扑向奥运村;画面一切换,运动员赛场上仍为奖牌斤斤计较,捶胸顿足、或得意忘形、哭笑无端。场外谣言满天,记者更添枝加叶,点评、臆测、爆料,新闻堕落到厨房肥皂剧的水准。当年观众作何感想?有德国《图片报》(Bild)为证,那天头版通栏标题是:观众大饱眼福!ABC记者彼得·詹宁斯(Peter Jennings)和吉姆·麦凯(Jim McKay)因报道慕尼黑成就一生辉煌。

谈判也有看点,德国官方代表走马换将,往来如梭。先一位淑女走入俯拍的宿舍楼门的画面,她头戴俏皮的白贝雷帽,蓝色超短裙,花摇柳颤,倚门倾谈。恐怖代表化名伊萨(Issa),脸上涂着黑鞋油,白礼帽,摇头颠腿,谈兴正浓:“抱歉小姐,我们不得不暂时征用这个理想的世界舞台,实现20年武装抗争不敢企望的效果”。画面一转,巴伐利亚内务部长与慕尼黑警长一脸凝重,亲自出马,对伊萨苦口婆心,劝其迷途知返,双方耽溺于“哲学式的讨论”。最后,部长以身相许换人质,开出无限额赎金。但伊萨固执一理,不要钱不顾命,一心向往巴勒斯坦解放。

电视插播以色列总理梅耶(Golda Meir)的讲话:“如果我们让步,世界各地的以色列人将永无宁日,讹诈!最差劲的那种。”镜头缓缓摇起,转向隔离矮墙,上面爬满记者,长短镜头如小炮阵。镜头再向外摇,墙外别有一番景象:小小人工湖上,几只鸭子优游逸静,湖畔草坪运动员在晒日光浴,云淡风轻,意闲态远。这些画面剪辑起来便魔幻了,超现实之感,像台好戏,剧中人都有很强的表演自觉。恐怖分子扮演强行登台的不速之客,德国部长悲情献身换人质,以示屠犹悔意,以色列重申绝不向阿拉伯人妥协,奥委会傲慢作态,人命事小,奥林匹克精神天大。

慕尼黑奥运会具备电视收视率的三大要素:竞技、娱乐和暴力。现代恐怖主义滋生于大众视觉文化,电视已被恐怖行动征用:没有发达国家电视的普及,没有卫星为传媒服务,没有体育赛事过分依赖现场转播,慕尼黑事件或许不会发生。一旦视觉媒体使事件、解读、播放三者同步时,肇事者和新闻工作者便自觉或不自觉地共同参与事态的进程。恐怖分子会随镜头的多视角、记者点评、或观众反馈随时调整策略,双方合谋将“现实时间”转化为节目时间,将事件叙述为故事,大众文化完成了仪式,公众焦虑得以宣泄。

三、设下圈套

西德政府明白谈判无望,秘密筹备突袭,拖延时间。“黑色九月”答应期限推到下午5点,警察4点半包围宿舍楼。他们身穿运动装,冲锋枪藏进网球拍套,偷偷占据制高点,要从通风道、阳台窗户强攻。对面楼顶摄像机一直开着,整个行动直播给上亿观众,房间里恐怖分子同时观赏。警察从楼顶刚探下身,恐怖分子据电视画面立即到位,举枪瞄准。5点差一分,警察总部恍然大悟,行动等于自杀,慌忙叫停。观众惊魂未定,谁说警匪片惊险?哪比得新闻惊悚?别以为德国人高效率,赶不上电视直播的速度。好莱坞的不少恐怖题材片,受慕尼黑启发,反复演绎这个桥段。

“黑色九月”知道目标不能实现,便提出新要求:要一架远程飞机把他们和人质一起送到开罗。西德不会让人质被劫出境,设计在机场猎杀恐怖分子。3架直升机降落奥运村,转运人质到菲尔斯滕菲尔德布鲁克(Fürstenfeldbruck)空军基地,从那上波音727飞开罗。无数摄像机记录了这个场面,奥斯卡最佳纪录片《九月的一天》(One Day in September)(1999年)采访当年观众,大家感觉像看电影《007》,虚构与真实难分。一位以色列女运动员说:“他们刚杀了两名队友,现在端着枪昂首阔步,像警匪片里的绝地英雄,气死人了”。唯一幸存的绑架者杰莫·阿尔·加希(Jamal al Gashey),东躲西藏近30年之后,在非洲一秘密地点接受专访,回忆说:“一上直升机,我们与人质都觉察到这是圈套,接下来是场激战,气氛凝重下来。没离开宿舍前大家厮守一整天,两方关系松弛下来,绑架者与运动员聊闲天,开玩笑,这时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了。伊萨下令:准备壮烈赴死!”

警方原以为有5名恐怖分子,埋伏了5个狙击手在基地,6名警察扮作机组人员候在波音飞机上。绑架者高调亮相,才发现是8名,狙击手不够,以精确著称的德国人却没通知埋伏的警力。直升机落地军用机场,波音机上的警察慌了手脚,没请示总部便弃机开了小差。伊萨验收大飞机发现空无一人,知上当急返直升机,但这时灯火齐明,枪声大作。

四、黑色的九月

纪录片《九月的一天》海报

记者只见人质上了直升机,不知去向,媒体被封锁了。当空军基地方向传来密集枪声时,市民和记者闻风而动,涌向去基地的公路,把增援的装甲车塞住,眼巴巴听远处激战两个多小时。ABC终于插播最新消息:慕尼黑警方宣布行动胜利,人质全部获救,恐怖分子悉数毙命。顿时一片欢腾。击剑教练斯皮策的夫人已在家中守了一天,她住荷兰,一大早得知丈夫被劫,一刻不停拨电话给荷兰警局、以色列使馆和奥委会,但谁也不比电视消息更多。午夜刚过,以驻荷大使来电,要她开香槟祝贺,以色列大街小巷像节日般狂欢。凌晨3点,ABC又播重大新闻,主播吉姆·麦凯语气沉重:“看来情况不那么乐观,最终得到消息是,11名人质全部遇难,3名恐怖分子被抓,其余击毙。”

在基地到底发生了什么?由于媒体不在场,没留下影像记录。纪录片《九月的一天》跟据口述,电脑动画复原了当年的场景。假扮机组的警员逃逸后,诱敌离开直升机的一计未成,加之狙击手训练不足,狙击步枪不专业,结果一阵乱枪打过,仅射杀两名罪犯,搭上一狙击手的性命。接下来双方对峙,均无斩获。警署方寸已乱,用高音喇叭重启谈判,“黑色九月”一梭子子弹作答。无奈调集装甲部队,结果路上耽搁2小时后才到位。装甲车一来横冲直撞,不分敌我,重伤两名狙击手。伊萨冷眼一看,大势已去,下令“撕票”。冲锋枪横扫人质,手榴弹引燃直升机,人质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无一生还。

五、从68到恐怖

一位德国学者告诉我,那年他16岁,在斯图加特的家中一整天盯着电视,到深夜盹着了。凌晨时分,父亲叫醒他,已泪流满面,说人质全死了,竟啜泣失声。这一幕对他震动很大,“二战”的记忆,犹太人又一次被杀,心里的负罪感、被阉割的无力感交织一起,让一代德国人永难释怀。

慕尼黑是现代恐怖主义的经典案例,有鲜明的国际特征,追求世界性效应。恐怖分子从利比亚出发,经东德辗转潜入西德,在西德有左、右两翼激进组织积极配合,攻击外国目标,营救国际政治犯。在要求释放的名单上,除阿拉伯人外,还有德国红军派领袖巴德尔(Andreas Baader)和迈因霍夫(Ulrike Meinhof)、日本赤军成员冈本公三。巴解凭什么营救德国人、日本人?70年代恐怖主义不同于后来的伊斯兰原教旨。68学运退潮后,左翼激进主义薪火相传,德国红军派、意大利红色旅、日本赤军都奉马克思主义为圭臬,视本国资产阶级政府为仇寇,袭击美军海外基地,支持第三世界反殖、反帝运动。华约国家也暗中接济西欧左翼与阿拉伯民族运动,颇有合纵连横的大气象。巴德尔、迈因霍夫常往返于阿拉伯和欧洲各国,与当地政府、秘密组织一道训练、策划行动,日本赤军也大老远去以色列或欧洲作案,所以他们同志相称,彼此帮衬。

70年代革命形势日渐低迷,西欧政治斗争前景暗淡,阿拉伯在六日战争中受挫,巴勒斯坦解放已渺茫无际。巴德尔愁叹:“革命既不能指望政治抗争,就靠新闻头条实现目标。” 于是,红军派媒体上打造城市游击队的形象,在家里打“越战”,以“视觉恐怖”揭露政府,制造“眼球灾难”。红军派的恐怖主义蜕变为渲染观感刺激,追求曝光率以争夺诠释现实的话语权,唤醒麻木的大众。 其对手的策略竟如出一辙,右翼保守的德国《图片报》,同样渲染暴力,但是以诋毁左翼为目的,用敌手的血腥来恫吓公众。这是个媒体文化歇斯底里的年代,各种力量都热衷“视觉政治”,随传媒技术日新月异,恐怖手法也花样翻新。但当激进政治沦为媒体丑闻时,政治恐怖等于媒体犯罪,原本具有颠覆性的政治对抗,被炒作成大众文化的热议话题,从此不再介入历史性对话。

六、双子塔坍塌或电影回放

故事还没结束,一个多月后,西德汉莎航空一架波音飞机再被劫持,交换条件是释放被捕的3名“黑色九月”。西德政府索性不跟以色列商量,私下放人。三名绑架者回到利比亚,受到英雄凯旋般地欢迎,对媒体高调宣称:“这是巴勒斯坦解放运动的伟大胜利!”5名死者也受国葬待遇。西德这下臭名昭著,以色列指责它与“黑色九月”勾结上演劫机一幕。东德评论说,慕尼黑事件乃第三次中东战争的必然后果,以色列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西德媒体掩盖巴勒斯坦难民的绝望处境。

梅耶命令摩萨德追杀“黑色九月”头目和绑架者,以暴易暴。巴解头目一个个遭暗杀,3名绑架者中有2个被清除,只剩杰莫·阿尔·加希亡命天涯,今仍健在,无怨无悔。也不知多少传奇、小说、电影、电视剧演绎摩萨德传奇,斯比尔伯格的电影《慕尼黑》可谓经典。大众文化酣畅淋漓地消费暴力、谍报、硬汉和动作,但原本蕴含的政治锋芒,已被后工业文化生产吸收、消毒。意识形态对抗的背景也被漂白,沦为暴力美学或感官消费。慕尼黑之后留下个遗产,西德因此成立反恐部队GSG9,法、英、美也相继组建反恐机构。如今媒体喋喋不休的“反恐时代”,其实已在70年代拉开帷幕。

为何重提40多年前的往事?发生过那么多恐怖事件,影视工业为啥对慕尼黑情有独钟?慕尼黑可谓现代恐怖主义的原型,搬演这惊心动魄一天,实际在建构“元叙事”。如何定义现代恐怖主义?它有如下特征:以跨国越界的形式策划,在世界性舞台上演轰动性事件,将表演性与戏剧性推向极致。“二战”后国际政治格局日趋固化,超级大国强加的世界秩序,挤压了政治性对抗的空间。传统暴力如摧毁军事和经济设施,暗杀政治人物等,让位给新的恐怖形式。红军派头目迈因霍夫声言:“砸毁一辆汽车是刑事犯罪,砸一千辆汽车是政治事件。”她的目标不再是破坏本身,而是关注度,在媒体聚光下做秀。撒切尔夫人曾说:媒体是恐怖主义的氧气。这一逻辑的登峰造极是“9/11”,21世纪激进主义的历史指涉越发晦暗不清,暴力沦为歇斯底里的宣泄,恐怖是空洞的能指。

本·拉登策划袭击世贸,看重它是帝国之都的地标,金融资本的符号,攻击符号意在象征。拉登知道,每时每刻有摄像机对准双子塔,拍电影的、旅游留念的。成龙差一点在9/11上午7点登上世贸北楼,拍一部叫《鼻出血》(Nosebleed)的电影,情节竟是密谋炸倒双子塔!成龙扮演主人公英勇制服恐怖分子,拯救了世贸。成龙吉人自有天相,他在多伦多同时拍另一部片子,耽搁了日程,躲过一劫。得知世贸真塌了,他对记者说:9/11那天下午的感觉像“行尸走肉”。虚构故事不经意间真的发生,电影公司唯恐给纽约人伤口上撒盐,决定《鼻出血》胎死腹中。但剧本开头的台词耐人寻味:“世贸中心象征自由和资本主义,以及美国所代表的一切;让双子塔倒下,意味着让美国跪下。”

其实也不算太巧合,好莱坞此前已拍过很多世贸袭击的影片,双子塔在虚拟世界中倒过多次了。9/11新闻实况转播世贸倒塌时,反倒像灾难片的“回放”。鲍德里亚如此问:为什么世贸有一模一样的双塔?因为它们是后政治时代取消政治对抗和极端主义的象征,双塔彼此映照,宛如镜像,实为“拟像”(simulacrum),恰似取消差异的形象。 马尔库塞如是说:后政治时代乃“一维社会”,社会批判渐行渐远,如果艺术虚拟的政治对抗缺失,则差异与意外不复存在,只剩下真实世界的唯一可能了。世贸遭袭,观众或非因袭击本身而震惊,倒是电影情节在真实世界上演,虚拟僭越了实在。现实本该冗繁、平庸,虚构才有惊心动魄。“9/11”吊诡之处乃是现实从虚构中吸取能量,真实世界摹仿虚构情节,这可不是摹仿论的艺术再现现实。双塔坍塌的新闻录像与影片《独立日》(1996年)的电脑特效相差无几,拟像与真实如何区分?人们将来会不会拿影视去验证生活?虚拟的真实难道比现实更真?

如今,柏林墙分开的两个世界已看不出一点不同,走在柏林大街上,很难想象曾有过“铁幕”。政治对抗的界标在“后政治社会”无影无踪,太平盛世已欣然而至?不,非政治化的纯粹暴力正愈演愈烈,每每见诸报端的“恐怖”(terror),恰是“后政治时代”的产物。看似与政治分歧无关,却是“拟像”社会特有的狂躁症。如果战争是政治斗争的延续,那么恐怖则是“后政治”躁动的表征。只知以福柯的圆形监狱比喻凝视的规训权力,拿《1984》影射专制下的秘密监视,却罔顾我们当下生活的实情:人们内心到底怕被观看呢,还是唯恐被忽视?互联网时代,微博、微信、facebook、twitter营营扰扰,一天不被关注,便失魂落魄。曝光率、人气、粉丝量才真是炙手可热的资源。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