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倩女幽魂》30年:路和人茫茫

孔鲤
2017-07-23 11:16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七月十八日是徐克监制、程小东导演的《倩女幽魂》(下称“87版《倩女幽魂》”)上映三十周年纪念日。这部经典电影无论是在观众心中的分量还是在香港电影史上的地位都是毋庸置疑的。

时过境迁,张国荣一跃而下,王祖贤归隐谢客,午马和黄霑都已翱翔九天。只留下了《倩女幽魂》经久不衰。

在豆瓣有网友这么评价:“两张绝世的脸。”这两张绝世的脸说的便是两位主演张国荣和王祖贤了。

张国荣被人称为“哥哥”,便来自这部电影里聂小倩(王祖贤饰)对宁采臣(张国荣饰)的称呼,而在此之前张国荣在《英雄本色》等片中都还略显青涩,而后的《胭脂扣》《阿飞正传》则显然演技有了很大进步,作为过渡,宁采臣这一角色在张国荣的演技生涯中也许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王祖贤则曾是篮球运动员出身,身材高挑,很难想象她的古装形象,在确定她为聂小倩时争议很大,但在徐克的坚持下观众发现,自此之后世间已无聂小倩,再没人能在她面前说自己是聂小倩,刘亦菲不能、徐熙媛也不能。

除此之外,不少人也对这部电影快速的剪接及精巧的场面设计大加赞赏,大卫·波德威尔在《香港电影的秘密》里就提到过:“小倩闺房一场的处理从容不迫,技巧精湛,观众看得赏心悦目。该段戏只五分钟多一点,但却有170个镜头,每个镜头平均不到两秒。这一场的动作都给细分成结构紧密的小段,多数镜头强调视线或动作的方向,有些画面则以设计巧妙的景深,表现两元素的动态关系。这一段落的拍法,依赖对割镜的巧妙运用,以及视线的配合,即使无主景镜头,观众亦确知谁看着谁,而更重要的是,谁望向浴盆。每一刻的戏都清清楚楚,那操控着实无懈可击。”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一版《倩女幽魂》其实是翻拍的。早在1960年,大导演李翰祥就拍过一版《倩女幽魂》。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版《倩女幽魂》是中国首部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电影。

《倩女幽魂》的故事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里一则名为《聂小倩》的短篇,故事很简单,说的是浙江人宁采臣暂居一所寺院,夜里偶遇被妖怪指使要谋害他的女鬼聂小倩,二人就此产生感情,最终聂小倩逐渐犹如常人,几年后,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也生下一子。

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在李翰祥版《倩女幽魂》里,被添加了一些历史背景,李翰祥将这一版的故事设置在明末清初,宁采臣是一位爱国书生,在他见到大侠燕赤霞后,他对燕赤霞说:“壮士歌如洪钟,乱臣贼子闻之丧胆;剑似游龙,可驱胡虏以靖中原……中原尽被清兵所据,到处奸杀强夺,无恶不作,加以洪承畴,吴三桂之辈助纣为虐,扬州十日,嘉靖三屠,据说就杀了我们无辜百姓一百九十几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无奈家母年事已高,需人奉养,因此忍辱偷生,实在于心有愧。”

诚然,在本片中,明末清初天崩地解的背景并未影响到主线,只是作为添枝加叶的存在,全片依然是以宁采臣、聂小倩、燕赤霞和姥姥四个角色为主,故事结构基本照搬原著《聂小倩》,但李翰祥却偏偏加了这历史背景,这是为何呢?

单从电影本身我们很难得到答案,但是联系到这部电影所诞生的时代背景,那么李翰祥导演这么做的用意就十分明显了。

香港,作为一座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就被迫和内地分离的城市,一直以来都始终凝望着内地,抗战时期,香港成立了港九独立大队,尽管名义上属于英国、实际上归属日本,但香港人的族群认同是倾向于中国的。

1960年代,香港尚未回归祖国,此时香港人的社会心理是复杂的,他们依然称呼广州为“省城”,因为自清初广州府建立后,以广州为衙门,岭南港澳一带人们都叫广州为“省城”。从这一点上足可以看出香港人内心的故国情结。

也因此,当这种情绪开始蔓延时,李翰祥便会在电影《倩女幽魂》里加上这么一段明末清初大变局,来抚慰香港人的内心。

这一情思持续了很多年,在电视剧《陈真》主题曲里便有十分直接的表现:“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古朴益显出风貌,大号是中华;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祖先鲜血干砖瓦上,汗滴用作栽花,枯了树干再生花,肩过重担再上吧。黄炎传万代,为家邦为了你血中那份特质,世代留下。谁敢进住你的家,孩子赶走他,不计他鼠摸狗盗,要似你祖先,尽一心为了这国土把鲜血洒。”

1980年代,香港开启了以恶搞、解构、荒诞、破坏为主的无厘头文化,代表作如电影《大话西游》与《唐伯虎点秋香》。

究其诞生的原因有二:一是社会经济的高度发达,使得香港迅速繁荣起来,大家从对自身的精神世界追求,转向对物质世界进行无休止的消费;二是香港人社会心理的彷徨,大家陷入了迷茫。在此条件下,无厘头文化终于兴起。

尽管87版《倩女幽魂》从整体来看,依然比较传统,还不能够算得上是无厘头作品,但是在这部作品里依然能看出许多对传统的戏谑。

影片第十三分钟,当宁采臣看到燕赤霞和夏侯你争我斗时,说了一段非常后现代的话:“不如大家把剑放下来,用自己的爱心来感动对方,你要知道,宇宙是无限的,真爱才是永恒。要相亲相爱,千万不要互相残杀,因为爱才是最有力的武器啊!”

让我们再对比一番60版和87版关于宁采臣和燕赤霞第一次相遇时的不同,我们就很容易发现:60版宁采臣和燕赤霞的对话更多强调的是国家大义,说的是天下兴亡;而87版宁采臣和燕赤霞的对话则着眼于自身,着眼于个体,开始谈人和人之间要相亲相爱。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对比,在这样对比的背后,折射出的是社会心理的变化。也许是主创在创作时有意为之,也许是内心的深层次反映,在那段时间,这样的作品比比皆是。

王家卫的《阿飞正传》说的虽然是一个浪子和几个女人之间的故事,但是电影中的无脚鸟又何尝不是导演自己的香港归属情感的寄托?张国荣在片中饰演的旭仔,漂泊无定,是香港人迷茫的真实写照。

陈可辛的《甜蜜蜜》说的虽然是两个内地人跑来中国香港又跑去美国折腾十多年终于再见的爱情故事,但是片中异乡人的孤独和彷徨却是香港人内心的真切反映。

在87版《倩女幽魂》里,依然有不少反映。

首先,相比于60版,87版《倩女幽魂》是一个没有历史背景的故事,没有历史的故事,那么自然不会去追溯既往,那么只能去留恋当下,因此本片的点并不在家国天下、历史长河,而在个人内心,因为迷失的香港人也许并不知道应该如何界定自己的历史。

其次就是电影里的人和妖无法区分。人可以坏得很,妖也可以成为挚爱,那么自己究竟应该是人还应该是妖?

在片中开头,穷书生宁采臣便遇到了图财害命的杀手、胡乱抓人的官差、欠债不还的掌柜、阴险势利的画商,让观众和宁采臣一起对人类社会的丑陋有了一个认知——而这恰恰是香港那段时期逐利社会的反应,物质文化的极度发展和精神文化的日渐匮乏,使得世界变得物欲横流。

而当宁采臣遇到聂小倩后,却发现眼前这个女子虽不是人,却有着一颗向善之心,当善与恶的天平开始倾斜,究竟是帮助人类还是帮助鬼怪,这就成了宁采臣心中的一个难题了。

从感慨世事到拷问内心,这是无奈,也是大势所趋。

在香港这片被称为“文化沙漠”的地方,有几个典型的文化代表符号,其一就是金庸。有趣的是金庸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写的是主角为了反清复明而牺牲了一切,而在他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里,却流露出了在殖民文化下的身份迷茫,韦小宝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对于明清易代的感知也开始模糊了起来。

但总有一些东西被保留了下来。尽管60版《倩女幽魂》和87版有着那么大的差异,但宁采臣的书生意气和燕赤霞的侠客精神却依然存在,这些是不随着时代变化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宁采臣坚持要带走聂小倩和燕赤霞那首经典的《道道道》则成为片中非常经典的两幕,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有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武功高强的大侠总有纵情豪迈的时刻。

而全片另一首插曲则显得温情许多,那是黄霑作词作曲、叶倩文演唱的《黎明不要来》:“黎明请你不要来,就让梦幻今晚永远存在。留此刻的一片真,伴倾心的这份爱,命令灵魂迎入进来。请你唤黎明不要再不要来,现在浪漫感觉放我浮世外而清风的温馨,在冷雨中送热爱。默默让痴情突破障碍。不许红日,教人分开,悠悠良夜不要变改。请你命黎明不必要再显姿彩,梦幻诗意永远难替代。”

这首歌在当届香港金像奖上,打败了主题曲《倩女幽魂》,足可见它的重要性。事实上黄霑这首《黎明不要来》并不完全是在说聂小倩这样的女鬼怕白天一来就见不到了宁采臣,还包含着其他的文化解读。

尽管表达过火、行为癫狂,但内心却“留此刻的一片真”,人们在灯红酒绿中迷失,却又拥有了一些无以言表的小情愫。

但是,黎明来或不来,又岂是盼望就能成功的呢?影片最后,红日升起,聂小倩终于魂飞魄散。

黎明,终于还是来了。

金色的眼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洒在宁采臣身上,洒在聂小倩骨灰坛上。

黎明到来了,然后呢?虽然还有第二部,但是在第一部的最后,宁采臣和燕赤霞骑着马,在彩虹下开始驰骋。

张国荣演唱的《倩女幽魂》响起: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何从何去去觅我心中方向,风仿佛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

【作者孔鲤,微信公众号“书林斋”(微信号:Kongli1996),微博@孔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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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