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可可西里十二年,他是可可西里的眼睛

2017-07-14 15:16
上海

澎湃新闻记者 钱成熙

 【编者按】从2005年一次意外的志愿者之行开始,裴竟德年年都进入可可西里保护区的核心地带,拍摄了无数难得一见珍贵照片。而他现在已经是可可西里团队中的一分子,此次申遗的画册便是由他负责。可可西里申遗成功之后,笔者立即拨通了在可可西里拍摄多年的摄影师裴竟德的电话。

裴竟德接起我的电话时正在新疆天山,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好几次才完成采访。尽管如此,说起他热爱的可可西里,说起镜头里的藏羚羊,我在几千公里外的电波另一端都能感受到他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情。

一切都从一次意外旅行开始。2005年的一天,裴竟德接到邀请,参加中科院组织的一个可可西里科考队。接到邀请的仅仅三十多个小时后,兴奋得几乎没怎么休息的他便降落在了拉萨机场。科考队的其他成员已经在拉萨休整了一周,只有他一人毫无缓冲地上了高原。

旅途虽然不易,但“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见到了风景的苍凉和力量”,藏羚羊更是无以伦比。也是在这次旅行中,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再回来。

散布在草原上的藏羚羊群
从2005年到今年,裴竟德的可可西里之约一年也没拉下。一开始并不是很顺利。他想进入可可西里的核心区拍摄,但是那里是无人区,并不对公众开放,想进入必须向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提出申请。由于可可西里自然环境恶劣,野生动物众多,管理局责任重大,外人想要进入谈何容易。当初裴竟德也收到了一些抗拒和不理解,不过,当工作人员渐渐了解到他的拍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可可西里时,他们也开始将裴竟德视为团队的一分子。

这次,他制作的申遗画册对于可可西里申遗来说十分重要。可可西里的自然遗产申请标准分为两部分:无与伦比的自然现象或自然美景或审美价值,以及生物多样性和濒危物种。藏羚羊作为栖息地上的独特物种是申遗主力军,但既然是野生动物,它的生存状态却并非是评估专家来一次两次便可看全的,因此影像记录便不可取代。

裴竟德在可可西里的主要工作是拍摄野生动物,以藏羚羊为主,也拍棕熊、雪豹、猞猁……拍摄动物并非易事,每次,裴竟德都会在可可西里呆上一两个月。12月是藏羚羊的交配期,来年的6月到7月则是生产期,此时母羊会从三江源地区跋涉一千六百公里来到产羔地,主要是卓乃湖地区,在那里产下幼仔,再回到越冬地。为了拍到产仔过程,他在卓乃湖边挖了四五个大约深80厘米的坑,坑上放了一个当地牧民看卫星电视用的“锅盖”,再盖上一些塑料布。每天早上四点左右天不亮就从居住地出发,手里提一个铁皮桶,里面装着一天的水和干粮,走到去湖边。寒风刺骨,即便是夏天,在高原上气温也只有零度左右,裴竟德在坑中的铁皮桶上一坐就是一天。“晚上天黑透后才能回去,一般也已经十点十一点了。因为动物很警觉,如果它们看见了人,那它们就再也不会来这个区域了。”

历尽艰辛拍摄到了刚出生的小藏羚羊

几万只待产的母羊、刚出生的小羊,狼群和棕熊当然虎视眈眈。裴竟德亲眼目睹过一只小羊羔当着母羊的面被狼叼走。后来,他观察到一只母羊,在小羊被叼走的地方蹦跳、划圈,与其他平静吃草的母羊完全不同,他感到这就是那只失去孩子的母羊。“我想起了鲁迅的《祝福》,想起祥林嫂的念叨。它们爱孩子的心和人类是一样的。”

在母亲身后学步的小羊

后来,他不再挖坑,改成了迷彩帐篷,不用每天来回,在帐篷里一呆就是一二十天。不过,也并不怎么舒服,甚至还有生命危险。棕熊每晚都会来帐篷“拜访”,为此,裴竟德想尽了办法。他在两米见方的帐篷里睡成一个对角线,在头顶放了一个金属的镜头箱。“我想,万一它一掌拍下来,我腿断了也就算了,但是脑袋要保护好。棕熊的掌力可以到四百多公斤,拍在头上我就醒不过来了。”有一晚,裴竟德忘记将高压锅收进帐篷,第二天发现高压锅已经滚进了山沟,看来棕熊曾经努力了一晚,想把它打开吃里面的食物。裴竟德有些后怕,“我睡得可能太死了,居然完全没听见。”

不过,他也不是太担心,“人类毕竟不在棕熊的食物链上。”这样自我安慰,自我鼓劲,他坚持了下来。

扛着三四十公斤重的器材跋涉在五千多米的高原

有时,为了视野,裴竟德也会将拍摄地点设在山顶。夏天是可可西里的雨季,每日都有雷雨,一下就是一两个小时。下雨的时候,裴竟德坐在绝缘的防潮垫上,为了避雷将器材堆到一处。他听着雷声滚滚,大雨瓢泼,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虽然万分艰难,裴竟德不以为苦。“这是大自然的力量,我觉得这是一种修行的过程。”

少年时裴竟德想成为一名战地摄影师,这个梦想虽然没有实现,但进入可可西里的世界后,他找到了相似的感觉,充满挑战与困难,在普通人类难以抵达的角落拍摄和记录。曾经有人问他,你整天在帐篷里呆着拍动物,不寂寞么?裴竟德向我转述这个问题时既无奈,又有些理直气壮,“我都没法跟他们说,我在帐篷里那么快乐,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生命,我的帐篷就时一个守候动物的小窗口。在那里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情感尊严和智慧。动物是有灵性的。”

裴竟德镜头中的藏羚羊,拥有安静而充满灵性的眼神

每次从野外回到自己的居住地西安,裴竟德都会觉得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冬天有雾霾的时候,他会格外想念荒野的生活,在那里和生命面对面,和大自然深度接触。他一直强调,在自然中的自己是多么快乐,“这种快乐非普通快乐可比拟,是精神上的深度快乐。”。

在可可西里这么多年,裴竟德亲眼目睹了它的变化。“肉眼可以观察到的,藏羚羊越来越多了。”数据也显示,现在藏羚羊整个种群已经恢复到了二十万只。青藏铁路格尔木到拉萨的这一段,南面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北边是可可西里,铁路切着边缘走过去,正穿过母羊的迁徙路径,当年引来不少争议。但裴竟德告诉我,公路和铁路在设计时便力求将影响到最低。比如五北大桥的桥洞下便有动物通道。羊的胆子特别小,走在柏油路上战战兢兢。在迁徙季,保护站的巡护队员会去巡逻,帮助它们拦车,保护羊群迁徙。

在保护站和巡护队的努力下,最可喜的变化是,盗猎完全绝迹了。裴竟德自己只看到过几次非法穿越,但盗猎一次也没见过。事实上,2011年开始,可可西里没有再发生过一次盗猎事件。可可西里一共设有不冻泉、索南达杰、五道梁、沱沱河四个常设保护站和卓乃湖季节性保护站。巡护队常年巡逻,除了监测野生动物、还要打击盗猎、非法穿越和非法开矿。“你大概不知道,可可西里有丰富的金矿资源。曾经你们上海,有一个金老板,开着挖掘机过去,第一天开采了一两百克金子,第二天就被抓了。”

裴竟德对可可西里的管理十分称道。“我去过很多保护区,可以说可可西里的管理非常完善,进入保护区的手续非常严格。可可西里管理局是玉树的藏族同胞在管理,藏人对生命的保护与生俱来,他们做的保护工作是由衷的。也因为可可西里的核心区是无人区,所以不存在自然和人类的矛盾。在可可西里地区的三江源保护区,由于有人居住,牧民和野生动物之间确实有矛盾。不过,政府和某些民间机构出台了一些补偿机制。对立情绪比以前缓解了不少。”

裴竟德与他的600毫米焦距镜头

在我们的谈话中,裴竟德总是提到一个概念,“自然缺失症”(Nature deficit disorder)。这是由美国作家理查德·洛夫提出的观点,即现代城市儿童与大自然的完全割裂。现在,这个概念也扩展到了成人身上。裴竟德觉得现代人或多或少都有自然缺失症,被文明包裹得太厉害。他希望自己拍的影像是有价值的,能够带来人们对自然的关注,而关注就带来改善。“保护自然首先要从认知自然开始。”

他的愿望是自己能拍成一部高水平的野生动物纪录片。“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缺少自然教育,我们与欧美国家比GDP也许领先,自然影像拍摄水平与欧美的距离却非常大,应该和中国足球差不多。”BBC从他这里买了不少素材,他感触万千,虽然自己手头有素材,但国内却没有一个成熟的产业链可以支持他制作一部纪录片。

在他的这一生事业上,裴竟德说自己有着“宗教般的狂热。”

“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去守。”

裴竟德还会继续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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