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文章老更成”:《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序

上海大学研究生院 姚蓉
2022-04-03 15:23

《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黄天骥著,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3月版

这是一本文学赏析性质的著作。这又不仅仅是一本文学赏析性质的著作。它更是一本别出新意的研究专著。

黄师天骥先生,以耄耋之龄,笔耕不辍,精选唐诗三百年名家名篇,深入剖析,以点带面,纵论唐代有代表性的诗人及其有代表性的作品的创作之道,最后勒成此书。学生初闻此事,颇为讶异:历代评论、赏析、研究唐诗之作甚夥,先生何苦为此看似吃力不讨好之举?及至拜读先生文稿,屡屡拍案叫绝,叹服先生视野之广阔、立论之高妙、解析之精到,方知吾师此书不虚作矣!唐诗研究又结硕果矣!

先生治学,从不惮于向“名篇大家”发起挑战。古往今来,《周易》研究著作可谓汗牛充栋,而先生《周易辨原》一书,驱散易学研究中玄之又玄的迷雾,“发上古社会日常生活之覆”,别出新见。《西厢记》研究,师祖王季思先生、董每戡先生都是学界公认的权威,先生并未因此裹足不前,写作《张生为什么跳墙》《“张生跳墙”的再认识》等文章,撰成《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之专著,在此领域进一步深耕细作,承传王、董二先生而又自具面目。随后又撰成《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目前则正在撰著《桃花扇》《长生殿》的“创作论”;名家名作的“创作论”研究,堪称先生学术研究的新创获。究其因,是先生一贯秉持师祖“学术是天下公器”的教导,不断探索“如何运用‘公器’做出有自己面貌的文章”。先生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还每每以此教导我辈后学。记得二十年前在先生门下求学时,先生针对硕、博士生论文选题畏难的情绪,就曾说过:“要研究古代文学中的‘名篇大家’,因为大师的创作、经典的名篇,更具典型性。比如研究唐诗,就要研究李白杜甫。”今观先生此书,“除了李白、杜甫、王维三位大诗人各选入两首作品外,其他诗人都只选一首”,所选诗作,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早发白帝城》,杜甫《石壕吏》《蜀相》,王维《终南山》《观猎》等篇章,均为流传甚广的名篇。先生赏评,总能独出机杼,如从奇特的节奏入手分析《观猎》的细节,以“如歌的行板”比拟《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开篇,以剧本的形式补足《石壕吏》的情节,确实做出了“有自己面貌的文章”。因此,也可以说以戏剧创作等审美研究之法,综合以唐诗创作论。

先生治诗,深得诗家三昧。先生谦称自己的治学目标为“戏曲为主、兼学别样”,实则于戏曲研究之外,先生在诗词研究亦极精深,成果丰硕,还曾经萌生过以诗词研究为主的念头。1982年,先生《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一书出版,不仅是纳兰性德研究开创性的著作,对促进“纳兰研究”成“显学”居功至伟,至今仍是该研究领域标杆式的成果,重印再版多次之后,最近又将再版。此外,先生的《诗词创作发凡》《诗词曲十讲》等著作,对诗词爱好者鉴赏和创作旧体诗词极具指导意义。先生赏析诗词,之所以每每能讲到点子上,是因为他自己有着丰富的创作经验。吾师得詹安泰、黄海章两先生传授旧体诗词写作技法,本身又极具创作才华,堪称“广东诗词界的翘楚”(黄修己教授语)。从其《冷暖室别集》可以看出,先生于诗词一道,可谓众体兼工、自成格调。正因为深谙诗词创作之堂奥,所以先生在解析诗词时,别具法眼。如在分析李白《早发白帝城》之复杂情感时,先生写道:

如果真的只是表现旅行的轻快,我们不妨试改动几个字,看看行不行。例如说:“朝辞深圳出房间,千里武昌一日还;两面鸟声啼不住,动车已过万重山。”从写速度之快而言,它和《早发白帝城》也真差不多吧!但这样的打油诗,能流传得下来吗?

先生幽默地改动了千古名篇《早发白帝城》,让读者在对比中领会到此诗的妙处绝不仅仅在于以夸张的笔法描写速度之快。如此赏析诗歌,完全是方法上的创新!再比如解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时,先生读出了金铜仙人的性别:“在李贺的想象中,这金铜仙人,还具女性的身份。”让人大呼新奇!这些方法和判断看似简单,实则没有非凡的艺术感受力,很难做到。先生曾说:“音乐也好,诗词也好,关乎一个人的艺术感受力。没有艺术感受力,怎么可能研究得好文学呢?”关于这一点,我们这些弟子深有体会。记得求学期间的某次读书会上,先生忽然拿出一首未署名的七言歌行《珠水春堤曲》让大家分析,诸同学纷纷比之“梅村体”,先生大笑,谓乃其近作也。当时只觉先生颇似“老顽童”,如今自己也当了许多年老师,已能体会先生利用一切机会培养学生艺术感受力的深心所在,更体会到先生强调创作体验对古代诗歌的理解与教学的重要性。想到这里,不由得想要再详细说说先生的一首作品——七言歌行《围棋咏》(时聂卫平先生赴日参加“昌棋杯”围棋赛)

秋风猎猎银鹰举,国手东征跨海去;回望齐州九点烟,扶桑只隔一帘雨。雨滴波生白玉堂,汉家豪客振棋纲;千金宇内求骐骥,五色云间下凤凰。拂衣直上攻擂处,呖乱鸟声啼不住;一决雄雌壮士心,莺鸣求友情常驻。横戈驻马阵云高,雨卷龙腥出海涛;北线穷阴围荆莽,南边巨浸接深壕。棋枰对坐千山静,敛气凝眸看日影;兜鍪不动战旗斜,霹雳收勒听军令。须臾子落起风雷,顿觉眉间剑气吹;布下“小星”光闪灼,犄角连环不可摧。迎敌分兵开虎口,坚城滚石大如斗;直插“天元”“宇宙流”,应手从容饮杯酒。酒酣顺势发奇兵,貔貅怒跳入空营;振臂一呼惊草木,敲棋犹作乱金鸣。中腹大空尖、顶、靠,栈道明修瞒敌哨;“小飞”斜出渡陈仓,微晲金鳌抛锦罩。锦罩腾挪动九天,六军翻似油锅煎;露重鼓寒声尽死,戟锁重关马不前。满座但闻风索索,赤日炎炎霜雪落;气结生吞血欲凝,惟有哀兵夜吹角。楚歌四面月将残,紫塞荒凉暮色寒;大局行看江海泻,谁人只手挽狂澜?咬牙搔首沉吟久,拍案急抛“胜负手”;拼掷头颅决死生,五岳乍崩天乱抖。雕弓晓射踣霜蹄,沙场骨白血肥泥;短兵搏杀“收官子”,孤棋“打劫”系安危。胜负安危休细数,渐散尘烟收战鼓;斗酣转觉友情浓,投袂推枰齐起舞。纹枰三尺入玄机,黑白分明接翠微;覆雨翻云千载事,落花流水一招棋。一着只差势尽倒,当时曾把黄龙捣;古今中外几多人,功败垂成没芳草。京华恰见聂旋风,凯歌高唱入云中;漫把棋形连世势,拈花微笑论英雄。手谈斗智兼斗力,国运蹉跎棋运戚;元戎卓识与天齐*,助我雄飞张羽翼。卧薪尝胆几春秋,报国心丹耀斗牛;锻砺矛戈期一战,岂能徒白少年头。心底无私思路广,虎穴龙潭由我闯;囊棋仗剑走天涯,铲平沧海千层浪。闻君此语倍精神,昌棋爱国竟难分;烂柯仙叟跨龙去,尚留豪气满乾坤。满乾坤,说聂君,“杀伤电脑”摄心魂;迎风独立三边静,秋山黄叶落纷纷。

*元戎,指陈毅元帅。

我们知道,中国围棋源远流长,以围棋为题的诗赋数不胜数。仅从东汉到南朝,就有“五赋三论”,即东汉马融和西晋蔡洪、曹摅及梁武帝萧衍、南朝诗人沈约的五篇《围棋赋》,东汉班固的《弈旨》,三国魏朝应玚的《弈势》,南朝梁代沈约的《棋品序》,都是名作,要超越他们实在不容易。先生此诗不仅成功突破了前人的藩篱,显示出他过人的才华和豪放不羁的风格,尤其显示了他对唐代诗歌及其创作的心路历程的深入理解和把握——一首《围棋咏》,却写得像极了唐代的边塞诗:从大将出征到凯旋,从运筹帷幄到短兵相接;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四面楚歌直捣黄龙。每四句一转韵,每韵都有独立的事项,环环相扣,首尾呼应。诗中关于围棋的典故、术语也都信手拈来,运用自如。一曲读完,余音袅袅。

先生治学,擅长“交互”之法。先生曾说:“我在研究剧本时,会使用分析诗词的思路;反之亦然,在研究诗词时,会使用分析剧本的思路,这样‘交互’使用,容易得出新见。”在此书中,先生谓王昌龄《出塞》的第四句,“和戏曲‘亮相’的造型十分相似”,“整首诗,就在他将拔欲拔的细节中定格”,让读者对这位将军印象深刻,也让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了此诗的妙处。在解析杜甫《石壕吏》一诗时,先生更是直接把诗中老妇人的叙述性语言改写成“净扮吏,老旦扮妇”进行表演的剧本,补足吏的各种刁难之词,加上科范,将石壕吏穷凶极恶的面目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可谓神来之笔!这已不仅仅是诗歌赏析,而是对经典唐诗的再创作了。先生使用“交互”之法,还不只是诗词研究与戏剧研究的交互,美妙的乐章、指挥的技巧,甚至生活的常识,都能被先生运用到学术研究中。先生中学时曾受过音乐指挥的专门训练,以之研究诗词,就特别重视诗歌的“节奏”。在解说王翰《凉州曲》、王维《观猎》、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杜牧《山行》等篇章时,先生通过分析诗歌独特的语言节奏,让读者更直观感受到诗歌的声韵之美与诗人的内在情绪变化。对于“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李商隐《锦瑟》诗,先生告诉读者,中间四句“这四个意象朦胧的典故,是被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包裹起来的”,就如同“饺子里混合着四种材料和鲜味不一样的馅”,用生活体验来传达审美体验,真是通俗又贴切的解读!难解的《锦瑟》诗,在先生这里也迎刃而解了。

先生治学,追求“圆融”之境。先生善用辩证思维,“重视事物之间对立而不对抗的一面”。先生解说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时说:“荣与枯,兴与亡,生与死,是物质运动和人世间无可避免的规律。”这既是先生的论诗之语,也是先生的思辨之言,更是先生豁达人生态度的体现!此书各篇赏析的字里行间,时时透露出先生的人生智慧、审美观念。他写这部书,也是“希望读者能看到唐代诗人创作的状态,看到诗风的变化发展,鉴析诗人灵魂深处的律动以及创作的技巧和奥妙等问题”。先生此言,道出了他对文学中的风格与技巧、意境与态度、社会与心灵等诸多问题融合一体的思考,对文学和谐境界的追求。

先生治学,无论诗词散文,还是小说戏曲,一向重视其中的创作方法及技巧问题的研究,撰成的《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诗词创作发凡》等书,已经自成体系,自具风范。所以,本书不仅承载了先生对如何创作出具有经典水准的诗歌的执着思考,对如何体悟诗歌最美意境的孜孜追求,更是映照了先生从探求诗人创作的“心路历程”,进而探求那个伟大时代的“诗路历程”,也可以说是先生“古典文学创作论”系列最新的篇章。

先生说:“当老师,其职责就是成就学生。”先生近年来出版大著,都是交给学生写序,这就是成就学生的一种途径。此书出版在即,先生嘱余作序。虽为毕业多年仍得先生眷顾而兴奋,但更为平生第一次为人作序,竟是为吾师作序而惶恐!深愧自己对唐诗专研不精,于先生的学术思想亦领悟不够,只能以上述粗浅之言,博先生及诸位方家一哂。

本文为《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序言,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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