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我于《万象》最多情

谢其章
2017-06-27 15:44
来源:澎湃新闻

一年前《上海书评》刊出施康强先生文章《我与新旧〈万象〉》,新《万象》去今不远,为读者所熟知,旧《万象》呢,听听施康强的简介:“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上海读中学,已经接触到《万象》杂志。那是从家门口的小书摊上租来的,解放前出版的老《万象》。‘小书’即连环画,现在叫‘小人书’了。这位小书摊老板兼营出租《蜀山剑侠传》一类的武侠小说、张恨水一派的言情小说和解放前的旧杂志,如《紫罗兰》《万象》《春秋》。最好看的是陈蝶衣、平襟亚主编的前期《万象》,因为其中的文章内容包罗人间万象,写得也有趣。网上有作者说前期《万象》偏于市民言说,柯灵主编的后期《万象》偏于知识分子言说。此论深得吾心。”

陈蝶衣一期上海滩《万象》

关于老《万象》,郑逸梅在《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作如下介绍:“《万象》月刊,是陈蝶衣和毛子佩发起的,结果没有成为事实,才由陈蝶衣供献给平襟亚,由中央书店出版。这时杂志很沉寂,不意《万象》一出版,销路很好,各种期刊纷纷效尤,一时甚为蓬勃。创刊号出版于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为第一年第一期,共十二期。……第三年共十二期,陈蝶衣已脱离,由柯灵主编,改为新文艺刊物了。内容已大不相同。第四年只出七期,即结束,其时为一九四五年六月一日。”

《万象》中途换将,很像1920年《小说月报》十二卷之后换将沈雁冰(茅盾),前期鸳蝴派掌舵,后期新文化派控股。

我以前写过《张爱玲为什么与〈万象〉闹翻?》,那时的《万象》由平襟亚(1892-1978 笔名“秋翁”)主政。张爱玲与平襟亚因“一千元的灰钿”打了两三个回合的笔仗,双方都动了火气,张爱玲的标题是“不得不说的废话!”历史故事很有趣,平襟亚的堂侄平鑫涛创办皇冠出版公司,帮助出版了许多张爱玲的书,并未传承堂伯与张爱玲的怨恨。

陈蝶衣(1907-2007)创办的《万象》,是我收藏的第一种全份民国杂志,得之不易,所以不免经常唠叨。琉璃厂海王邨(公园)里面藏着一家旧书店,这个店只有朝西的几扇窗户,窗户前还有走廊,所以屋里总是幽暗不明,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通常店里只有一两个顾客,店员永远比顾客多。我第一回进来,由于翻书的手法,还遭到老店员的喝斥:“这书可经不住你这么翻!”由生客到熟客,总是要经过做成“几单生意”的磨合。一来二去,老店员知道我不是只看不买的“蹭书客”,口气温和了下来,而我明镜高悬,书商也是商人,“先敬罗衣后敬人”免不了。某天我见到柜台里放着一捆书,书顶刷着红褐色,我很好奇,便请店员拿上柜台打开来看,才知道不是书,是《万象》杂志,而且是全套的四十四本。从来没见过如此小巧可爱的杂志,我想要,可店员说是给山东某图书馆留的,不能卖给我,当时立刻沮丧了。我去此店的频率大约是两周三次,去一次看一眼《万象》,《万象》一直安静地在柜台里等待,很久了图书馆也没来取货。大约两个月后,店里管事的老店员种金明师傅下令:“卖给小谢吧!”

你没见过《万象》,或者你只见过一两零本,你体会不到《万象》之曼妙多姿。得陇望蜀,我问种师傅能不能把所有“万象”字头的杂志一种给我弄一本。那个年代才称得上“为读者服务”的幸福年代,很快,七八种《万象》给我从中国书店大库找来了。那段美好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后来姜德明先生对我讲,向大库递书单配杂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唐弢,另一个就是我。

这七八种《万象》,我只留下三种,其余几种为了换取《古今》都拿出去了,这个伤心的故事我也唠叨过不止一遍。尚在手边的三种:一、1934年5月《万象》,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张光宇、叶灵凤主编,总出三期。前两期是种师傅卖给我的,十几块钱。第三期我在网络上买的,一百块。二、1936年9月《万象》月刊,上海万象社出版,胡考主编,仅出一期,创刊即是终刊。卖给我的价钱是一块钱。三、1943年5月《万象》旬刊,上海万象书屋出版,陈蝶衣主编,总出九期。我存有三期,也是种师傅给我找来的。说句宽慰自己的话,转换出去的几种《万象》多为新闻刊物,且非上海所产,不足惜。

胡考(1912-1994)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知名的漫画家。这《万象》封面设计得没话讲,虽然都画满了,视觉上却感觉不到“满”。鲁迅先生曾评论过胡考的画技——“胡考先生的画,除这回的《西厢》外,我还见过两种,即《尤三姐》,及《芒种》之所载。神情生动,线条也很精炼,但因用器械,所以往往也显着不自由,就是线有时不听意的指使。《西厢》画得很好,可以发表,因为这和《尤三姐》,是正合于他的笔法的题材。不过我想他如用这画法于攻打偶像,使之漫画化,就更有意义而且路也更开阔。不知先生以为何如?”(1935年3月29日致曹聚仁

胡考主编《万象》书影

张光宇与叶灵凤合编的《万象》,小八开本。邵洵美不差钱,时代公司所出刊物皆印制精美,内中漫画尺幅大,而且一律彩色。《万象》也转载外国的漫画和幽默文章,其中一篇《便所考》,图文并茂,煞是有趣。德高望众的“三毛之父”张乐平,早年有多幅“低俗”漫画遗落在老杂志上边,《万象》即有一幅。

张光宇叶灵凤《万象》书影

张光宇叶灵凤《万象》内西洋文《便所考》

陈蝶衣1943年创办的《万象》旬刊,内容差甚,近乎八卦杂志,不值一提。特说明一句,下面涉及《万象》的话,均与这本旬刊无关。

民国所出顶级《万象》杂志,该有的我全有了,最顶级的三种我甚至收集的是全份。我于《万象》最多情,并非妄人妄语罢。

下面再谈谈我搜求来的两种港版《万象》杂志。

港台文艺期刊取名,多有沿袭老牌子者,如《蓝皮书》《古今》《论语》《人间世》等。《万象》的情况很特殊,它的再续前缘,却不是简单的拿来老牌子翻新,或可称作《万象》原创者陈蝶衣“前度陈郎今又来”之情愫。1975年夏,陈蝶衣忽起思乡之情,便办起了《万象》,你看“万象”两字,依然是老《万象》的招牌。相同的例子,《良友》画报于香港复刊之后,创始人伍联德(1900-1972)手书“良友”两字也是不可更移的金字招牌。

陈蝶衣手创的第三种《万象》,内容不算差,但是比不了三十年前沪版《万象》月刊,某些文章似转摘于旧刊,表明稿源不足。作者里的林熙(高伯雨)、陈存仁、 陈定山、屠光启等加上陈蝶衣本人,看着应是新作新文,而平襟亚、范烟桥(1894-1967)等,便不大可能是新作。

陈二期《万象》(仅出六期)未能再现一期辉煌,究其原因,有一点我以为是“混搭”的失误。陈蝶衣既难舍上海滩徐娘半老的《万象》,又掂记模仿香港老成持重的《大成》(版式尤其相似),这样的结合怎么走得远。

陈蝶衣二期香港《万象》书影

沪版《万象》月刊有一期“号外”,封面画“美人帐下犹歌舞”,令人过目不忘,绘画者“卢世侯”,我以前没大注意,最近忽对此人大感兴趣,知道他曾任《清宫秘史》艺术总监,那他应该认识丁聪呀,“小丁”为该片插曲笛子伴奏。要说找资料,还是离不开旧杂志。也许是陈蝶衣的故意安排,他没忘了老友卢世侯,于是新《万象》中刊出了《电影界的怪人奇才卢世侯》(作者金庚)。此文配了多张卢世侯的画作,我很喜欢那幅“杜甫江南逢李龟年”,那个时代好画家真多,多到今天皆寂寂无名了。

另一种港出《万象》,1977年7月创刊,我只存前两期,不知维持了多久。主编岳骞,百度上称:“本名何家骅。字号‘越千’,笔名‘方剑云、铁岭遗民’。籍贯安徽涡阳,出生于1922年,1949年赴台。后创办《掌故》杂志(1971年9月~1975年8月),五十年代后辗转至香港,来港后一直从事写作工作,曾作月刊总编辑。”近读中华书局《掌故》杂志所载何家干文《香港的〈掌故〉月刊》,其所介绍岳骞生平事迹几与百度同,我与友人讲玩笑话:“不知是何家干摆渡了百度,还是百度摆渡了何家干?”当然,我明白事实是后者,因为你试试摆渡一下“《大众画报》”“梁得所”等辞条,好些话竟然出自鄙人。

岳骞主编《万象》书影

岳骞版《万象》,我发现一个有趣之处,若将刊名遮挡,分不大清哪个是《万象》哪个是《掌故》,从时间上推算,《掌故》停刊之后,岳骞或许心有不甘,遂办起了《万象》,总归有一种情结在心中。

(本文图片全部由谢其章先生提供)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