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姆·托宾专栏:我如何重写古希腊悲剧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柏栎/译
2017-06-27 17:29
来源:澎湃新闻

1986年9月,我坐在北爱尔兰阿马郡贝斯布鲁克村的公园长椅上,正在积攒勇气去敲阿兰·布拉克的家门。他是1976年1月发生的那起金斯米尔屠杀中唯一幸存的新教徒。当时我在写一本关于边境的书。我从德里一路东行徒步而来,为最后一章搜集素材。

来开门的女子告诉我,她丈夫出门去了,可能稍晚回来,这让我松了口气。我还有另一家地址,于是去村子那头敲另一扇门。

金斯米尔屠杀事发时,那12人(包括11个清教徒和1个天主教徒)正搭乘小巴车下班回家,一群持枪者将他们拦下,让其中那位天主教徒出来。他和同事都以为单独出来的人会被杀,所以没人想说出他是谁。但最终他站出来,持枪者却让他赶紧跑,他一跑,他们就向另11人开枪,杀死了10人。

1995年,谢默斯·希尼在诺贝尔奖领奖演讲中提起此事。他将其形容为“北爱尔兰悲恸史上最令人痛心的时刻之一”。他这样描写那起事件,那名天主教徒“在电光火石的一转念,在冬季昏暗夜色的掩盖下……感觉到旁边的清教徒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把,示意他别动,我们不会背叛你,没人需要知道你是何信仰,是何党派”。

屠杀事件十年之后,两名幸存者还住在贝斯布鲁克。那位清教徒逃过大难纯属侥幸,而天主教徒理查德·休斯是被放跑的,很快我找到了他家门口。三十多年后,我仍清楚记得,当我告诉他我想采访他关于那场屠杀的事时,他震惊而苍白的脸上流露悲伤。

“我从没说过这件事。”他低声说。

我点点头,说我理解。

“被杀的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转身离开前,问他是否认为他们当时要杀的人是他而非其他人。

“换你会怎么想?”他一字一字地问。

然后他关上了门。

我返回阿兰·布拉克家,找到了他,他说他也无法谈论此事。他刚要关门,又迟疑着说已经拍了部纪念屠杀十周年的纪录片,我或许应该看看。他自己没看过,也不想看,但他可以在自家客厅给我放纪录片,如此我便能了解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然而放录像时,他还是留在客厅,和我一起默默地看着。放到那段他说“我知道那些小伙子死了,我知道他们死了”时,屋里的气氛令人几乎无法承受。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活在一堆尸体中的画面,在我脑海中萦绕三十年后,终于成为《名门》尾声中的一幕,这是我去年完成的长篇小说。

托宾新作《名门》

对学习北爱尔兰动乱史的人来说,没有一件事是孤立的。任一起谋杀或连环谋杀似乎都受了之前谋杀的影响,每一次暴行似乎都为了报复不久前的事。金斯米尔屠杀前六个月,双方都有过教派谋杀事件。

虽然如今我们知道金斯米尔屠杀是爱尔兰共和军的人干的,我们并不知凶手的姓名。然而一定有人了解内情。当年的杀人者现今应该六七十岁,可能还住在当地。其中许多人一直默默无闻,远离公众目光。也许他们觉得当年犯下的事已经距离他们很遥远了。

当我看到新芬党老一代的领导人时,我意识到他们就是当年那些坚持己见,准备走到聚光灯下的人。但让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些人。他们生活在暗处,乐于杀戮却不参与政治。他们看起来温和、顺从、可靠,但心里藏着事。

我写《名门》时又开始琢磨这些人。此书将暴力戏剧化为一个螺旋,寄宿于灵魂隐秘之处。小说也将阿伽门农、克吕泰涅斯特拉及其孩子的故事用作部分题材。

此事令我们无法忘怀,因为暴力以某种形式孕育了更多的暴力。当我开始重读并想象这个故事——克吕泰涅斯特拉遭到阿伽门农的欺骗,阿伽门农告诉她,他们的女儿伊菲格涅娅要出嫁了,但其实她是要被献祭——并不难想见她的愤怒。我也能体会阿伽门农的需求,他的软弱,和他的决心。于是我就能构想克吕泰涅斯特拉如何决定在时机成熟时谋杀丈夫,也能构想他们的另一个女儿厄勒克特拉对母亲及其情人的一腔怒火,她如何决心也要杀了他俩。

毕竟我写作之时,正处于一个伊斯兰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暴力与仇恨的画面似乎已很平常,或至少司空见惯,对暴行的渴求成为每日新闻,而这正是北爱尔兰在动荡年代所经历的。

在我的书中,我觉得我应该为克吕泰涅斯特拉找到一种坚定不移的语调,一种格杀勿论、绝不姑息的语调,一种无情而残暴的语调。我要为承受了失去和耻辱的人找到一种声音,此人已准备大肆报复,并打算享受复仇的成果。

当我开始研读欧里庇得斯的一部晚期戏剧《伊菲革涅娅在奥利斯》时,却发现这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形象更为复杂,她受伤的声音更为困顿,而不坚定。

另一方面,我重读了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笔下厄勒克特拉的故事,发现自己极为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比她母亲更容易被解读。她的形象似乎有种异乎寻常的确切感。她就是需求、欲望和愤怒。

克吕泰涅斯特拉是领导者,也是制定规程者。假如她活在现代世界,就会宣布没有社会这种东西,或者坐在转角办公室里签发粗暴的备忘录。她会开启战争,煽动仇恨,但也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感。性格中这两部分的冲突将会成为她的弱点,也会使她凶猛无情。

在阴影中仿佛等待被关注的,是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在剧中,他先去了别处,回来后就在姐姐的怂恿下杀了自己的母亲,后来被复仇女神追杀。然而我明白,如果我将他写成只是性格高调、英勇坚毅、挥舞着匕首的小恶魔,我就会失去他了。

我读了其他一些小说和剧本,也回顾了自身经历和记忆,想为俄瑞斯忒斯找到一种形态。我研究了亨利·詹姆斯《卡萨玛西玛公主》中的海辛瑟斯·罗宾孙,一个被动且模糊的形象,也想到了约瑟夫·康纳德《密探》中的阿道夫·维洛克,甚至还有哈姆雷特、伊阿古,以及谋杀邓肯后的麦克白。

我要把俄瑞斯忒斯写成一个在世上活得惴惴不安的人,他容易听人摆布,在很多事上举棋不定,心中常怀失落,在压力下能做出任何事来。

在我写这部书时,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战事愈演愈烈。当时波士顿有个案子正在庭审,我也关注了。那是乔卡·沙尼耶夫的审判。2013年4月,此人和他哥哥一起引爆炸弹,造成波士顿马拉松赛终点的流血事件。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年轻人周围的人对他是如此不了解,他外表是如此平凡,他离开爆炸现场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和朋友们玩在一起。

沙尼耶夫也是弟弟,他与俄瑞斯忒斯一样,都被兄姊所操控。庭审中,他无精打采,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而且因此显得更不稳定,更危险了。

为了使俄瑞斯忒斯呈现这种轮廓,我觉得我应该把他的童年戏剧化。我需要让他有许多沉默的事,并让有领导潜能的人能够信任他。于是我给了他一个有人格魅力的朋友里德尔,他追随里德尔,服从里德尔,仿佛里德尔是个有决断力的大哥,如同后来厄勒克特拉成为他有决断力的大姐。

俄瑞斯忒斯在书中不能拥有母亲那样的第一人称的声音。他不能在书页上直接发言。他得退让,隐忍。他的事大多发生在纤敏的意识中。他是那个观察、留意、渴盼,并奉命行事的人。他长大成人后,性情中还有一部分像孩子。他将会使用第三人称,而不是他母亲的第一人称,相关行文也更为平缓、冷静。

他会像个小男孩那样随身携剑,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样,但他也像婴儿一样需要母亲的抚慰。他能为了震慑伙伴而杀人,他也会谋杀亲母,只要姐姐有足够的说服力,他会不假思索地去做。

但他会有深深的孤绝感,仿佛并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复仇女神加诸于他身上的惩罚,更加深了这种孤独,使他意识到自己身处此间的困苦。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让一部当代小说的读者信服这样一个世界——母亲、母亲的情人、女儿、儿子,都是偏执狂,他们生活在一个类似家庭空间的地方,而不是在古希腊剧院的舞台上,也不是在翻译过来的古希腊文本中。这个故事必须能独立存在,即便我写作时发生了与之相呼应的真实事件,即便书中许多人物脱胎于古希腊戏剧。

我想起来,我在2011年《时尚》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关于巴沙尔·阿萨德与他妻子阿斯玛在叙利亚内战前的家庭生活。此文值得注意,它不仅让我们了解这对夫妇希望世人如何看待他们,也让我们了解他们在白日梦里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此文文笔优美,内容丰富,还配有一张精彩照片,照片中阿萨德正与自己可爱的孩子一起玩耍。

阿萨德夫妇与孩子  图片来自网络

关于阿萨德家庭生活的某些描写则令人捧腹。第一夫人被形容为有“杀手的智商”,不知该让读者怎么想,只能觉得她一定用得上,而且现在可能还是如此。

据此文所述,第一夫人的任务是鼓励600万18岁以下的叙利亚人成为“积极公民”。她告诉《时尚》:“国家发展,人人有责,公民社会,享有权利。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国家会成为我们塑造而成的样子。”

她丈夫巴沙尔也出场了。他衣着休闲,穿了条牛仔裤,平易近人。“他说他对眼部手术很着迷,”文章直接引用了他的话,“因为眼部手术非常精准,一般不会有急诊,出血量也很少。”

我对这篇文章颇感兴趣,因为它将谋杀描述为一种可控的、隐在幕后的东西,如同用餐时间一般,也许只需要在恰当时机出现。此文突出展示了人们每日一大早是如何制造幻象的,昨天做过什么,明天有何计划,与他们为自己设定的某些模糊形象相比,不值一提。

《名门》中的克吕泰涅斯特拉有一种对谋杀的饥渴,她参与到令人发指的罪行中去,同时又深爱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想与他共度美好时光,正如她也想与厄勒克特拉在花园中散步,尽管厄勒克特拉对她十分憎恶。俄瑞斯忒斯回来后,他的母亲为他打理舒适的房间,尽己所能让他开心。她总是欲念迭起,心血来潮,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丝毫负罪感,而是总觉得日子不如意。她抱怨天热,她和情人、儿女坐在一起用餐,一边闲话家常。

那些由她下令,或她亲手执行的谋杀,只是一些发生过的事而已。

这并非庸常的邪恶,它来来去去,自有规律,它忽而现形,忽而隐去,令人不适,它就像心跳,像血压一般存于体内。

然而,当邪恶在小说中浓度渐增时,它就像食物,而餐桌上的人对之虎视眈眈。第二天他们还会回来要更多。

“诗人的任务,”罗伯特·邓肯曾说,“不是反对邪恶,而是想象邪恶。”也许应该记住,邪恶有多种伪装。它制造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也时常彬彬有礼地等候一旁。它会面带微笑。阿伽门农和他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女儿厄勒克特拉制造了《名门》中所有的声响,但最危险的那位俄瑞斯忒斯一直隐在暗处,无法说清自己的感觉,无法确定自己的愤怒有何意味。他安静沉稳,举止有度,或至少表面如此,直到你给他一把匕首。我写作的任务,就是进入他破碎的灵魂,从他犹如鬼魅的双眼观察世界。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