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思想周报|《深夜食堂》成广告食堂;新家庭主义的兴起

黄蕙昭
2017-06-19 09:38
来源:澎湃新闻

“广告食堂”惹争议:《深夜食堂》怎么被骂这么惨?

舆论如此猛烈且团结地攻击一部电视剧可谓难得一见。近期开播的大陆翻拍剧《深夜食堂》便在络绎不绝的骂声中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剧情拖沓、台词生硬、场景设计照搬、表演浮夸等问题自不必说,更多人愤怒的是中国版《深夜食堂》对“美食”的糟蹋——色、香、味一个不剩,带着一股子广告气息的“老坛酸菜面”更是被各路食客接连吐槽“难以下咽”。豆瓣评分2.5(其中88.3%的评分者给出“很差”的一星评价),各公众号一波鞭挞,澎湃、新京报等媒体给出否定意见,甚至人民日报也挽起袖子发文吐槽。我们不禁要问:《深夜食堂》到底糟心在哪儿?

豆瓣评分截图

乱入的广告是争议之一,且不谈“统一老坛酸菜面”的花式霸屏,江小白、安居客、汉堡王、九阳豆浆机等广告的乱入也让观众颇为不适。事实上,影视作品植入广告本身已被大多数人接受,但中国电视剧生硬、突兀的广告植入一直饱受诟病。公众号“娱乐资本论”《起底<深夜食堂>广告植入:剧被吐槽,真是植入要背锅?》便讨论了几种主要的广告植入方式,以说明《深夜食堂》的广告植入为何叫人反感:

第一种是台词口播,即让演员在台词中直接提及赞助品牌的名字。这种植入乃是连导演蔡岳勋自己都忍不住批评的“暴力植入”——如泡面三姐妹去澡堂泡澡,期间突兀地来一句“你脸太干该敷薇风面膜了”,这种猝不及防的迎面推销令人皱眉。

第二种是道具背景植入。这种方式比台词口播更容易让人接受,但也涉及具体的场景和情境。诸如让房地产中介公司的海报贴在食堂内墙上,便是十足地“跳戏”了。广告无法与背景有效地贴合,是《深夜食堂》广告乱入的第二个表现。

第三种是定制剧情植入,即为了凸显广告产品特色或功能特意设置剧情。这种植入能否成功,关键在于是否给观众违和感。《深夜食堂》“流星花园”一集曾莫名窜出一个路人向女主角推荐某品牌的气垫粉饼,由于事先未对这个路人角色有任何交代,这段生生插入的剧情令人尴尬。

我们看到,自然的、不易令人生厌的广告植入关键在“不违和”,导演蔡岳勋自己也承认,好的广告植入应该把产品融入剧情和场景,使之成为具有功能性的角色以自然地融入其中。但广告植入再自然,创意再好,根源仍然是好的剧作和创作。界面新闻马越也在《中国版<深夜食堂>差评如潮,国产剧广告植入为何如此尴尬?》中指出,植入广告和剧集本身的力量应该是相辅相成的:成功植入离不开作品本身的口碑,而广告设计也间接体现作品的质量。这种不走心的广告植入,恰恰反映了《深夜食堂》剧集本身质量不过关。

但广告乱入所反映的问题不仅仅如此。腾讯娱乐一篇《导演为<深夜食堂>道歉:黄磊和我都无法接受广告》让我们看到广告背后导演、制片方与赞助商复杂的权力和利益纠缠。蔡岳勋在接受腾讯娱乐采访时表示,自己和主演黄磊在拍摄过程中都曾试图阻止生硬的广告植入,但最终只能按合约行事。“娱乐资本论”则提及,由于片方负责广告植入的窗口,且片方和赞助商在签订合同时,早已将场景植入明确规定到秒数。这一系列限制,都使导演难以掌握广告植入镜头的最终决定权,乃至不得不牺牲故事的连续性和合理性。当然,广告植入的突兀的根本原因始终是故事和人物本身的漏洞,但蔡岳勋的愤怒和歉意也让我们反思:导演,制片方与赞助商,到底谁来决定故事?

有网友打趣,“一坛酸菜坏了一部剧。”

而另一些观众和评论人认为,广告多、植入生硬还只是小问题。中国版《深夜食堂》最让人膈应的,是疏离、做作、毫无烟火味儿。谁会大晚上去小饭馆叫一碗泡面?谁会花三十元买五个其貌不扬的炸小香肠?小龙虾、烤串、炒年糕、馄饨、饺子…中国各地街道上那么多深夜美食,为什么不更本土一点?《深夜食堂》新的一集中倒是出现了煎饼果子,却又闹出“手抓饼+油条=煎饼果子”的笑话。

但“烟火味儿”不仅关乎美食,更关乎故事。《深夜食堂》要真变成了烧烤摊、大排档,就能做到本土化与不违和吗?并非如此,是人物和故事,让美食有了感情和温度。澎湃新闻丹尼便在《关于深夜食堂就说一句:黄磊老师,珍重啊!》写道,一个好的拍食物、拍人情的片子中,情节与故事应该是有生长性的。而日本版《深夜食堂》之所以广受欢迎,在于它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异度空间”:不管白天如何忙碌奔波,总有一个角落让人放下防备,直面本心;流动在每个故事下的温情与信心让每一道平凡的食物有滋有味。

新京报书评周刊张畅则在《国产版<深夜食堂>,广告多、制作烂还只是小问题》中进一步分析,日本版《深夜食堂》中并未拿同性恋、黑社会、变性人或脱衣舞娘的身份哗众取宠,而是借这些各异的、边缘的、或多或少有些落魄的人探讨一个核心问题:“当我在这个社会无法抵达世俗意义的成功,当我经历过波折、磕绊,活得不那么轻松又无力改变现状时,我该怎么办?怎么面对生活和自己?”这是每个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多多少少都会遭遇的疑惑和困境,而《深夜食堂》则以其独特的沉稳、内敛和悠长,通过性格各异经历坎坷的角色及其背负的悠闲人生告诉我们:凡人皆有痛苦,耽溺于痛苦,不如平心静气地生活。这种对普通人生活的深切理解和关注,以及流淌在剧中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感情联络,使小小食堂温情而不做作,和谐而不突兀。

相较之下,国产版《深夜食堂》尽管确实试图触碰“现实”,但和国内近年来流行的都市电视剧相似,大多只是抓住了热点、矛盾、问题——诸如女博士、年轻人婚恋、买房买车、代际关系等——却抓不住这些矛盾下普通人真实的心理和选择。其结果,只是以最浅显、最直白的方式表现现实,却又浮于现实,困于现实。让一部剧有温度有厚度的,是在青春、金钱、消费、柴米油盐种种事项下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尊严与困境,痛苦与失去。

80后的艰难与压力:中国新家庭主义的兴起

“是这个世界变了吗?”一个东北小村下岬村21世纪后近20年的变化,让人类学家阎云翔发出如此慨叹。近日,财经新闻发表阎云翔专访《不管在中国还是美国,年轻人都变得越来越保守了》,其中所提及的“新家庭主义的兴起”引来广泛关注。

身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国研究中心主任的阎云翔,去年在美国《人类学家》杂志上发表了《中国新家庭主义的兴起》。论文指出,由于中国社会中的个体在脱离家庭和集体后难以再找到有归属感的群体,回归家庭的趋势逐渐显现。代际亲密度实际上有可能超过了婚姻关系,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因生活的压力,对父母比上一代青年有更强的依赖性。

对阎云翔过往著作《私人生活的变革》稍有熟悉的读者或许会对“新家庭主义”概念的提出感到惊讶。从1987年开始,阎云翔在12年间7次重访东北小村下岬村展开田野调查。他看到改革开放后20年间,20岁左右的年轻人开始展现独立与叛逆的一面:他们试图摆脱父母包办婚姻,寻求走出农村外出打工。夫妻关系替代父子关系成为家庭生活的轴心,个人隐私也愈发被强调。但“个人化”的另一方面,是受剥削的父辈一代:居高不下的彩礼让父辈财产越来越多转移到年轻人名下,而年轻夫妻与父辈不断出现的激烈矛盾,更让许多老人处于孤寂与无助的境地。阎云翔由此提出“无公德的个人”以凸显改革开放到21世纪间私人生活变革的特征。他指出,在个人化潮流下寻求走出祖荫的个体并没有获得真正的独立和自主,相反,“摆脱了传统伦理束缚的个人往往表现出一种极端功利化的自我中心取向,在一味伸张个人权利的同时拒绝履行自己的义务,依靠他人的支持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

阎云翔田野调差中。图片来源:财经新闻

为何在“无公德的个人”提出后近20年,阎云翔又提出“新家庭主义的兴起”?事实上,2000年后阎云翔仍不时重回下岬村,并时刻关注中国社会的公共事件与现实问题。而近20年间整个村庄社会的发展和80后年轻一辈的成长轨迹,让他不断反思原有视角,并力图跟随社会变化提出新的思考。

他首先看到的,是夹缝中成长起来的80后的艰难与压力。在阎云翔看来,中国真正可称得上叛逆的“新新人类”的是70后:他们在年轻时接触了父辈所未曾接触的新事物,思想发育也有更多空间。而现在的80后尽管有丰富的资源,却缺乏叛逆的热情——一方面,父母再给予这一代人更多情感注意和物质关爱的同时,也不断对他们的未来提出要求,这使得80后90后在生活中更受比较心和竞争心驱使,对父母则怀着一颗带有欠债般心理的孝心;另一方面,巨大的生活压力与对人脉、住房的需求,使他们不得不在婚嫁、工作方面继续寻求父母的支持,在自我选择上也更易受到父母意见的引导。

一次次重返下岬村,阎云翔听到村里年轻人对生活艰辛的感慨,也看到在房屋、土地、子女抚养等问题上年轻一代对父母更深的依赖。这让他逐渐放弃以往“无公德的个人”“极端的自我中心”等研究观点,而更多地采纳“家庭支持下的个人主义”等温和表达。新家庭主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用以描绘如今中国个体与家庭的复杂关系。

《私人生活的变革》的前言中阎云翔曾提问:中国人能否“走出祖荫”?现在的他认为,我们基本不可能以西方式个体主义的方式“走出祖荫”,因为中国人的个体就是构建在家庭和集体中的。“我们与西方人的界限不同,西方的界限在中国被称为生分。多一重界限,就多一分生分。”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