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比起《欢乐颂》,中国观众更需要《白鹿原》

罗罔极/“中国新闻周刊”微信公号
2017-05-26 14:48

当《欢乐颂》质量低下,却又收视爆棚的同时,有一部剧正在悄然衰落。

这部剧立项16年,几经转折,耗资3亿。

它的口碑、尺度之大,比《人民的名义》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是因为它没有去追逐热点,迎合时代,它的收视份额,让人心生悲凉。

我们需要《白鹿原》这样的“IP剧”。

当太多的投机者,用“IP”的话题和流量,去包裹馊掉的故事、表演和制作的时候。

《白鹿原》把“IP”当成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当成“传承我们民族伟大优秀的品质”的接力棒。

此剧的艺术总监,同时也是男主角的张嘉译说——

“这是从小看到大的作品,我把它当‘神品’一样供着。”

“在《白鹿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靠近靠近再靠近。”

在停播又复播之后,这部85集的大剧已经显出了小半部分真容。

是时候来认真评判,剧版《白鹿原》手里的这根“接力棒”,究竟有没有传好。

坦白说,刚看前几集时,我颇感失望。

改动太大。

《白鹿原》的原著,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高峰。它很大的一个特点是,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纳入了诸多中国传统的民俗风情。

比如,白嘉轩一生娶过七个老婆,前六个都死了。

死因,是“风水”和“闹鬼”所致。

你说是民俗也好,迷信也罢。但不可否认,原著中的这一情节,着实描画出了中国农村的一种文化风貌。

电影《美姐》中的“跳大神”段落,也高度还原了这一风貌。

可在剧中,“迷信”情节却被跳过,或者“加以改编”。

死媳妇闹鬼的事,被六座墓碑粗略概过。

后来,白嘉轩寻到一块地。

朱先生告诉他,这是被白鹿踏过的“圣地”——

在原著中,白嘉轩换下了这块圣地,请来阴阳先生加以印证,又将祖坟迁置于此。

果然,白家的命途开始好转,第七个老婆没死,而后财源滚滚、子女兴旺。

可电视剧,却带我们“走近科学”。

朱先生后来告诉白嘉轩,白鹿传说是在“逗他玩”,这块地真正的价值,只在于下面有水。

这就好像,你看国产恐怖片时,一路上跟着主角心惊胆颤,到影片最后,主角向你证实:本片无鬼,都是精神病,逗你玩儿呢。

科学,当然值得提倡。可如果所有小说都必须遵循科学原理,那么一半以上的名著都要从世界消失吧。

当然,这多半是编剧为了过审,不得不做的阉割。

除此之外,或许是担心主角形象不够正面,编剧在不断地“找补”。

比如原著中,白嘉轩用钱、粮换媳妇,这在当时的价值观中是被允许的,是“天经地义”的。

而在剧中,为了维护白嘉轩的正直形象,硬是给这位传统乡绅植入了“新思想”,打死也不换媳妇。

从情节上的相似度来看,《白鹿原》主创所宣传的“将原著还原80%”,已经绝无可能。

据此可以判断,《白鹿原》改编失败了吗?

不。

往后看多几集,我才终于明白编剧的良苦用心。

他在反复地斟酌和取舍之后,绕过审查的荆棘,为观众找到了一条通向原著的幽径。

《白鹿原》的魂,保住了。

谈《白鹿原》,就绕不过那片土地上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和他们的命运沉浮。

白嘉轩,是贯穿始终的重要角色。

从小接受传统教育,坚守乡土文化的壁垒,成为白鹿原上德高望重的族长。

或者,你也可以说,他就是地主。

有一种说法是,陈忠实的原著是在“给地主翻案”。但在我看来,所谓翻案并非变黑为白,而是对过激、片面、倾向性明显的历史观,进行一次纠偏。

比如,当县政府横征暴敛的时候,白鹿原上的农民无人敢出头,是白嘉轩打了三声铳子,带领众人起事。

大家夺回了粮食,蹲监狱的是白嘉轩。没有人挺身而出,留他一个人等死。

当然,不能保证每个地主都像白嘉轩一样“好”。但是我们很少被告知,原来地主也是地方利益的代言人,是官府与小农之间的缓冲带,防止酷吏肆意地盘剥底层百姓。

换做是旧社会,白嘉轩的族长之位是个香饽饽。

可世道变了,一变再变。

他一生经历光绪、宣统、北洋、民国、北伐、抗日、内战,最后来到新中国……

这就要说到《白鹿原》表现的第二种历史角色,官府。

政权的频繁变更,导致白鹿原的乡民变成了庄稼,被人收割了一茬又一茬。

《白鹿原》的尺度在于,它点出了,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不因改朝换代而转移。

比如,官大一级压死人。乡长可以在民众面前挺直腰杆,可一旦面对县长,就得卑躬屈膝,小心陪同。

县长上头还有市长,市长上头还有省长。

另外,还有中国极其发达的“饭局文化”。

层层叠叠的饭局,一直延伸向下到乡镇干部,离了饭桌就说不成话、办不成事。

就像《驴得水》借民国外衣暗讽“文革”一样,《白鹿原》又何尝不是以大历史,来警示我们的今天?

这部剧的尺度,还不仅于此。

在传统社会中,乡绅代表地方利益,官僚代表中央利益,都是社会精英。

但《白鹿原》也没有忘记第三种人,他们时而被称为“沉默的大多数”,时而被称为“历史的主人翁”,他们是——

群众。

在这里不得不先提一个人物,朱先生。他是书中,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典范,也是“白鹿精魂”的象征性人物之一。

王全安的电影版《白鹿原》隐去了这个角色,而电视剧则表示要为朱先生“写下重重的一笔”。

他一个人用一张嘴,劝退二十万清兵,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

其实朱先生有现实原型,叫牛兆濂。陈忠实让角色姓朱,取的是“牛人”之意。

现在的仙侠剧,动不动就说“拯救天下苍生”。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了解下牛兆濂的生平,比电视剧更传奇,那才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图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右二为牛兆濂。

但是,像朱先生这样的圣人,毕竟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人呢?

有一次族长白嘉轩被土匪绑走,朱先生带领乡民集资赎金。人救了,赎金拿不回来。

这时,竟有乡民提议,要让主事的朱先生还钱——

事出的时候,没人敢坐声。事情过去了,就翻脸不认人。

再一次让人想起《驴得水》总结的四个字——贪、愚、弱、私。

还很有原则——谁阻碍了“我”的利益,“我”就反对谁。

白嘉轩不让民众种鸦片,阻碍了民众的财路。鹿子霖便借势让种鸦片,于是他成为新的主事人。

在我们看来,这些人的素质太不现代、太不文明,但这就是被启蒙之前,群众的常态。

《白鹿原》用一个小地方,还原了整个的大生态。它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旧社会”,是怎样运转起来的。

绝不仅仅是“压迫与被压迫”那么简单。

它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共生关系——

地主收租,但也为乡民谋福利;读书人可以当官,也可以教化百姓;政府想办法愚民、弱民,然而反过来“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

正因为社会的各个零件,紧紧咬合在一起。所以,就算对旧社会有一百个看不惯,它也不会轻易转变。

这时候,《白鹿原》中的第四种人登场了——

革命者。

因为时势的剧变,白鹿原上的人无论情不情愿,都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中。

白嘉轩和鹿子霖的下一代,将与上代人所坚守的信念,展开极为激烈的对抗。

这一切,早被编剧埋下伏笔和暗喻。

白嘉轩的女儿,长大后成为共产党员的白灵,象征热烈激情的新女性,与传统观念、体制格格不入。

她一出生,就被白狼叼走。

白狼,极具侵略性,象征破坏与重建,与白嘉轩代表的“白鹿”是何等关系,你懂的。

童年时,白灵就拒绝裹小脚。

白灵的奶奶,代表封建社会大家长,为了能给白灵裹脚,不惜将孩子囚禁,锁在无人的长夜。

看到这,我们着实恨的牙根痒痒。

可,奶奶迂腐可恨吗?

不。我们今天看来是腐朽,但在当时,那就是“主流价值观”。

奶奶也是用心良苦,女人“裹小脚”,忍一时之痛,可换一世之安逸。

如果说她有错,只能说她错在不能“预言历史”。假设未来有一天,高跟鞋被批判为“折磨女性双脚的工具”,没有人再穿了,那么今天的女人有错吗?

这或许就是《白鹿原》清醒的地方,它既揭露了“旧”的黑暗,也解释了“旧”的合理。

陈忠实说过——

我要全面地反映这个文化

这个文化,有它腐朽的一面,还有很伟大的一面

否则,我们这个民族就不能延续下来

可是,白灵这一代人,已经不安于死守传统。

后来目睹了女人生孩子时的撕心痛苦,她感到迷惑,并开始质疑这个世界——

这是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也是新时代萌芽的一个暗喻。

再看另一个革命者,鹿子霖的儿子,鹿兆鹏。

追求新时代的自由爱情,却被从小定下娃娃亲。娶,自毁一生;不娶,家庭颜面无存。

这,是属于中国的,个人与家庭、社会体制的矛盾冲突。

鹿兆鹏决定从他开始,打破父辈坚守的底线。

但很多人可能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是,理想固然美好,但通往理想的路却布满了陷阱。

鹿兆鹏思想先进,向往革命,向往自由,向往新时代。

可他在追求的路上,渐渐丢失了自己的根。

他和弟弟鹿兆海投身了不同的政党,但都为了“信仰”,可以把家人抛在脑后,忘了自己的命并不只是自己的命。

表面上深明大义,骨子里却不近人情。

在原著中,鹿兆鹏不仁不义不孝不知耻,为了“信仰”可以放弃底线,鼓吹乌合之众去送死。

还是用那句话说,“政治正确得没了人性”。

看到这些角色的命运,你会发现陈忠实的态度是“保守”的。他对全盘否“旧”表示质疑,对舍我其谁的“新”也表示质疑。

《白鹿原》中的白灵之死,和鹿兆鹏的变质,都不幸暗合了《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引用的一句话——

革命有可能吞噬掉自己的儿女。

由于种种原因,在剧中,鹿兆鹏和白嘉轩一样,被改编维护得过于正面,失去了那一分看待历史的清醒。

某种程度上,《白鹿原》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讲的就是一种旧制度如何走向死亡,被另一种制度取而代之的过程。

着急的观众可能要问了,那到底谁对,谁错?

很抱歉,《白鹿原》有脚下厚实的土地,有诡谲多变的历史,有深邃的人性。

唯独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

因为,这个国家发生过的事,绝不简单。

如果说我们一直在期待一部民族的史诗,那么现在《白鹿原》,于今天,不就是我们几乎能够达到的“史诗”的极限?

除了高瞻远瞩又枕着鞥切中我们这片土地的立意,《白鹿原》不少地方,也极其中国。

比如,鹿子霖妻、白嘉轩母的走路步态,完美还原了旧社会的小脚女性。

年代的过渡,专门拍摄了四季的景象,显得有沧桑感。

高度还原的农耕景象,美丽宛如央视纪录片。

据说,为了能拍好这部剧,所有主创都要到陕西住一个月。

男的学习下地干活,女的学习织布做饭。

何冰,作为一个北京人,将陕西话练的如假包换。

深厚的话剧功底,使他将鹿子霖的心机、狡诈,又有人情味儿,演绎的淋漓尽致。

申捷(《重案六组》、《鸡毛飞上天》编剧)的剧本,赵季平(可与久石让匹敌的配乐大师)的音乐,一群人的匠心之作……

所以不奇怪,口碑爆炸,豆瓣9.0。

尴尬的是,它的收视率却仅排第7。

这看起来,也太惨了吧……

我还想对沮丧的剧迷说的是,现在我们已经习惯了用票房、点击,去评判一部作品的成功与否。

但还有另一个东西的存在——艺术生命。

我敢说,《白鹿原》会比现在收视榜上排在它之前的所有电视剧,都“活得更长”。

往前看,它对得起历史,也对得起“用书当棺材枕”的陈忠实先生;往后看,它给未来的人,一个回望、看得起今天的理由。

今天,网络流行的一句话,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它在说什么?

它在说世界没有免费的午餐,也在说,任何浅薄的流行,都注定短命。

但《白鹿原》不一样,不妨读读剧中引用曾国藩的这句话——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白鹿原》选择了一条难路。

它要做沉静的大海,而不是喧嚣的海浪。

它,不争一时。

这是它选择的命运。

时间会为这种选择给予它应得的犒赏。

(原题为《比起<欢乐颂>,中国观众更需要<白鹿原>》)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