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东亚(四二)︱脱亚自救:转折1919

宋念申
2017-05-24 18:02
来源:澎湃新闻

从1月开始,1919年就不平静。12日,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陆徵祥抵达法国,率中国代表团参加巴黎和会。代表团的核心人物是先期到达的驻美公使顾维钧。在历时十天的跨大西洋航程中,顾精心准备了七项谈判计划,包括归还租借地、取消在华领事裁判权、归还租界、撤出外国军队等等。但其中最重要、也是国人最为关心的,是中日二十一条和归还德国在山东权益问题。

与此同时,日本代表团也到了巴黎。团长是前首相西园寺公望,实际负责的则是全权代表牧野伸顕男爵。和顾维钧不同,牧野并不太担心山东问题:在此之前,日本已同英法等私下交易,他们将支持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特权。牧野的重要使命,是要促请国际联盟通过日本提出的《人种差别撤废提案》。提案背景,是日本不满于欧美殖民国家歧视有色人种,也反对美国、加拿大等国限制日本移民。

数日后,京城(首尔)传出一个不安的消息:原韩国高宗皇帝于22日暴亡。日本朝鲜总督长谷川好道声称死因是脑溢血。但很快有传言说,这位曾向海牙和会派出密使、被逼退位的皇帝,是遭日人投毒致死。韩国独立运动人士开始联络,打算借葬礼期间举事,再度表达独立诉求。

几件事彼此相关,逐渐发酵,令1919成为东亚转折之年。几个社会都希望借大战重创欧洲、世界秩序重组之际,重新划定与“国际”的关系,但在不同程度都遭遇失败。之后,东亚内化了这一挫折,将它转换成革旧辟新、自我救助的动力。

19世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扩张至全球,一战是此体系下国际矛盾的一次总爆发。德奥与英法两败俱伤。美国趁机介入,打破了欧洲强国在国际格局中的垄断地位。战胜国们制定了凡尔赛和约体系,以国际联盟为协调机构,暂时缓解了冲突。英法美等协约国瓜分了奥斯曼土耳其的中东领土、迫德国割让部分领土,并托管其海外殖民地(包括山东)。

巴黎和会的主导者们。(左起)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意大利总理奥兰多、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和美国总统威尔逊。

美国第一次站到了世界政治舞台的中心。威尔逊总统认为,动荡的根源在于传统欧洲奉行的、强调权势平衡的现实政治(Realpolitik)。他提出了十四点和平主张,作为新国际体系的基本理念。这十四点理想主义原则本针对欧洲,但因包含“平等对待殖民地人民”及“(奥匈及奥斯曼帝国内)民族自决”的精神,让处于殖民或半殖民统治下的民众倍感鼓舞。

但理想主义在现实政治面前遭遇尴尬。和会本来就只邀请了协约国一方参加,美英法三国又是实际的主导者。英国首相劳合•乔治与法国总理克里孟梭一心想要削弱德国、攫取战争红利,把亚洲盟国的诉求当作交换利益、妥协折冲的筹码。

1月27、28日两天,日本和中国分别在“十人会”上阐述对山东问题的立场。牧野伸顕发言简短,强调山东问题应在中日条约基础上解决。顾维钧即席演讲30分钟,据理力争。他的精彩论辩获得欧美国家的一致赞扬,令他对山东问题前景一度乐观。

2月13日,牧野伸顕在国联委员会会议上提交了对国联盟约的修正案,主张加入各成员国对不同种族、国籍的人不得差别对待的条款。此举激起巨大反响。英联邦内的澳大利亚跳起来反对。澳国内奉行白人至上,总理比利•休斯声称“九成五的澳大利亚人反对平等”。种族平等虽与威尔逊十四点精神相符,但讽刺的是,美国本身就在执行种族隔离政策。威尔逊担心此条款在国会遭到南方州民主党议员的抵制,使美国无法加入国联,遂以该提案干涉内政为由反对。

4月11日,国联委员会表决日本提案,17位代表中的11位(包括法国、意大利、巴西、中国等国)投票赞成;英美等阻挠。威尔逊作为会议主席,以事关重大必须一致通过为由,强行否决了提案。于是,日本转而在山东问题上施压威尔逊,并以退出会议相威胁。11天后,威尔逊、克里孟梭和劳合•乔治约见陆徵祥和顾维钧,通知他们:最高会议大体同意日本的要求。

1919年,巴黎牵动着整个东亚世界。韩国独立运动人士密切关注和会,受威尔逊主义的感召,他们重燃对“国际社会”的希望。3月1日,33名宗教界人士(基督教16名、天道教15名,佛教2名)聚集在京城塔洞公园,宣读了由作家崔南善撰写的《独立宣言书》。宣言以民族自决、国家平等为旗,向世界宣告朝鲜为独立国家,朝鲜人为自由民族,强烈抨击日本的殖民政策。三一运动席卷韩国,中国东北和俄罗斯的朝鲜移民也纷纷响应。就在牧野伸顕在巴黎大谈种族平等之时,日本殖民政府却强力镇压韩国民众的和平抗议,至少7500人被杀,数万人受伤和被捕。

三一运动的消息在中国广为报道,加深了民众对朝鲜的同情和对日本的反感。两个月后,当巴黎和会处理山东问题的方案传来,北京的学生和民众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全国民意沸腾。1919年由此成为教科书中“现代史”的起始之年。

对日本而言,1919年是它跻身世界五强、同时与英美冲突开始加剧的年份。它提出“种族平等”的提案,为的是在殖民体系中争取道德优势。种族差序是殖民主义时代国际法的一个理论基础,不论日本当时的实际动机为何,这都算是釜底抽薪。某种程度上,日本开了“人权外交”的先河。但那时欧洲殖民帝国最反对提人权,即使是理想主义笼罩下的威尔逊的美国,也不敢接招。日本精英对欧美主导的国际体系再次大失所望。此后,因为战略利益的变化,日本和英美渐行渐远。最终,日本以保护黄种人为道义借口,发动了“大东亚圣战”

面对日本压迫,中韩寻求国际支持的努力,也同样遭遇挫败。新一代知识分子痛定思痛,认定持续失败的根源不在器物或制度,而在朽坏落后的文化;必须从根本入手,抛弃传统,才能自救。面对外在危机,将批判矛头内转,这在清初顾炎武、黄宗羲那批学人那里也是一样。所不同的是,1919年前后,激进思想者眼中的大敌,是以儒学为代表的整个东亚传统,甚至承载此传统的语言文字。“启蒙”、言文一致、揭批“国民性”成了共同的文化、政治选择。

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在五四运动中达到高潮。新生代知识精英以《新青年》为阵地,全盘否定传统,甚至提出为废孔学须废汉文、汉字罗马化的主张。胡适倡导文学革命,明言:“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 1918年,鲁迅发表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 大声宣告礼教“吃人”。

将挫折内化,也体现在把个体际遇置换为国家民族的整体际遇。郁达夫《沉沦》的主人公,由性苦闷而生发“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的呼喊。鲁迅留学日本时经历的“幻灯片事件”也是如此。看到国人围观处决充当俄国间谍的东北土匪,他的理解是:“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这种强烈的焦虑,正来自于对被欺凌的民族身份(“支那人”)的新发现。

自强的民族身份需要自强的民众,为此必须推翻旧道统,改造“国民性”。鲁迅等对此问题的思考,源自美国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Smith)所写的“中国人的性格”。但“性格说”说到底,无非是指中国人如何不能符合“现代”的要求。如果1904年的圣路易斯世博会展现的是他者对“东方”的种族主义奇观化,则《阿Q正传》对“国民性”的刻画,则是自我奇观化。所谓“国民性”与其说是需要改造的对象,不如说是被殖民现代性发明出来的想象。

韩国方面,启蒙知识分子倡导用谚文(15世纪创制的表音文字)取代汉文写作。史学家申采浩等痛批“事大主义”史观遮蔽了韩民族的主体性,力图把韩国历史从儒家叙述传统中分离出来。韩国史不再是“中华”史的一个区域分支,而是以扶余—高丽人种为中心的族裔斗争史。民族主义者在现实中抵抗日本,在历史文化构建中则以“中国”为抽象的敌人。申采浩同时寄希望于塑造新国民,要他们学习白种人,发挥政治能力。1917年,韩国现代文学之父李光洙发表了长篇小说《无情》,借对家庭与爱情的反思,抨击儒家传统价值观对国人的束缚,直指民族文化中的劣性。

三一运动后,日本改变在韩统治策略,允许有限言论自由,培植文化亲日派。韩国独立运动走向分化:一部分人坚持抵抗,或者在上海成立流亡政府,或者在东北开展游击战争;而另一部分则逐渐由反日民族主义变为现实主义,走上同日本合作的道路。崔南善和李光洙就属于后者。

在1919一代激进知识人看来,殖民主义当然是大问题,但随殖民主义而来的“现代”却无疑是历史的必然方向。如何使自己“现代”,有时是在摆脱殖民压迫之上更重大、更本质的问题。加速“现代”,就要比西方的东方主义者更为坚定彻底地批判东方,不能有一点温情脉脉。在这一点上,殖民者和被殖民者达到一致。

那一代中韩新知识人的民族、国家观念,很多来源于福泽谕吉对国民国家改造和现代性的阐述。福泽的所谓“脱亚”,本质是对(相对于西欧文明的)儒学礼制的扬弃。如果 “脱亚”曾经成为某种时代主题的话,这个主题在20世纪10、20年代才真正成型,且最为激进的实践者还不在日本,而在急求自救的中韩。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