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永宁里,远去的弄堂记忆

豆子
2017-05-19 17:21
来源:澎湃新闻

13岁那年,我走在已拆成一片废墟的弄堂里,在一片残砖破瓦中捡了一块完整的砖头。那是一块刻着外文字母的红砖,那时的我并不明白砖头上字母的含义,只是想留下一点点记忆,就好像能够留住红砖上的粉笔画、水门汀地上跳房子的游戏和外婆家红烧肉的味道,留住那些弄堂里的人和事。

从有记忆起,我就住在“永宁里”的外婆家,威海路357弄——如今在地理上已经消失了的门牌号,只存在于派出所的户籍上。

威海路,父辈的童年往事

永宁里的弄堂口在威海路上,父辈们仍然习惯叫它“威海卫路”——这条马路1966年以前的名字,随着山东威海卫市的改名而改为威海路。

威海路的一头是旧时洋人的跑马厅,新中国辟建人民广场,成为民众举行各种游行集会之所;另一头则通往上海展览中心——老上海口中的“中苏友好大厦”,也是新中国上海最早建成的会展场所。于是威海路便顺理成章的变成了上个世纪50年代国庆阅兵时游行的必经之路。

威海路357弄,原来的永宁里,如今是高档楼盘中凯城市之光  澎湃新闻记者 高剑平 图

弄堂里的祖辈们常常在嗑着瓜子闲聊时回忆起当年的盛况。大游行是那个年代庆祝国庆节的重要形式,是每年国庆必定要举行的大型庆祝活动之一。看国庆游行表演是能让弄堂里的孩子们兴奋上一整个星期的事儿。

国庆当天一大早起床,叫上隔壁的阿三头,搬着小板凳去弄堂口坐着等游行队伍经过。除了部队游行,还有不少体操团和文艺小分队的表演。到了晚上还有焰火表演,吃好晚饭孩子们便一溜烟爬上三楼的晒台,正好能看到不远处人民广场燃放的烟花。

永宁里这个名字的由来如今已无据可考,从上海档案信息网上一篇《弄堂名称起源》的文章中找到些许痕迹:上海的里弄名称中多以“永”、“恒”牵头,与“福”、“宝”、“富”、“贵”、“庆”、“荣”等吉祥字眼组合,反映当时人们追求幸福、渴求安定的愿望,在金钱社会和动荡乱世这是比较普遍的社会心理。

据统计,在上海光以“永”字打头的里弄名称就有365条,永宁里便是这其中的一处,应该是寄予“永远安宁”的寓意。

弄堂里的“规矩”,“小鬼头”要叫人

和上海的大多数弄堂一样,永宁里由典型的石库门建筑组成,传统的“丰”字型里弄格局,整个街坊有一条主要的大弄堂,左右又分出若干条与大弄堂垂直的小弄堂,左边是单号门牌右边是双号门牌。

弄堂两边整齐排列着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红砖的外墙,坡型屋顶上带有老虎窗,总体布局类似联排别墅,最早建造时,这里住的多是解放前的企业主和小老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栋楼里要住上好几户人家。

于是便有了弄堂里邻里之间独特的称呼方式,用房屋的层次、方位作为前缀。记得那时外婆家对门住着一对80多岁的老夫妇,我叫他们“对过外公对过外婆”,这样的称呼在弄堂里很常见,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叫法,“亭子间嫂嫂”、“前楼阿婆”、“客堂间阿公”,孩子们从弄堂里经过时就像唱着儿歌般一路叫着这些称呼,从弄堂口叫到家门口,这被认为是弄堂里“规矩”,一种文明礼貌的体现。

充满着烟火气的弄堂生活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生动画面 澎湃新闻记者 高剑平 图

石库门的房子通常有前后两个出入口。前门以石头做门框,以乌漆实心厚木做门扇,配有一副铜环,进出前门常常听到木轴开转时的嘎吱声配上铜环的撞击发出清脆的金属声。这扇门也是住在一楼“客堂间”人家的专用入口,其他人家都要从后门穿过“灶批间”也就是公用的厨房出入。

灶批间里放着每家每户的煤气灶和木质的碗橱,上海人叫“庎橱”,还有一个独具石库门特色的大大的公用水池,水池里上装着三四个水龙头,每家一个,刷牙洗脸、淘米洗菜、洗头洗衣服都离不开这个水池,所以每天早上这个水池便成了必争之地。

由于唯一的窗户积渍太多几乎透不进光,公共部位也无人用心打扫,灶批间里很昏暗,加重了一种到处都油腻腻的感觉,但这里却是石库门生活里最“闹忙”的地方。

“百家饭”,记忆中的味道

那时住在外婆家一楼“客堂间”是一个叫“老爹”的苏州老先生和他老伴,老夫妻在这栋房子里过了大半辈子,并在这里把5个子女养育成人,一辈子节省的老先生总是穿着一件深色的布衣棉袄驼着背在厨房间转悠。苏州人烧菜讲究“焖、焐、煨、炖”,慢工出细活,所以他们家的煤气灶上似乎总是冒着烟。老先生也常常因为长时间的占用水池而跟邻居争吵,可老先生那口苏州腔的上海话就算吵起来也是软软糯糯不慌不忙的样子,很是有趣。

二楼朝南的房间叫“前楼”,住着一个老奶奶,由于腿脚不便老奶奶很少出门,但每天把自己收拾干净,一头银发梳得很整齐。大家都叫她“大伯伯阿婆”,小孩也不懂为什么只知道跟着叫,妈妈说老奶奶是福建人,随了她老家的叫法。前楼是整栋房子里阳光最好的一间房,“大伯伯阿婆”经常会叫孩子们去她房里晒太阳,还会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碟,放上两块苏打饼干配着四方小块的黄油,招待小客人。

二楼朝北的亭子间里住的是一个喜欢养各种宠物的杭州爷叔,爷叔的嗓门特别大,从弄堂口就能听到他呼唤他的猫猫狗狗的声音。除此之外他还养过小鸟、猴子、还有老鹰,在我的脑海里,在鸽子笼一样的亭子间里还能容纳得下这么多小动物真是个奇迹。记得有一天他养的老鹰挣脱锁链失了踪,我就想这么小的地儿老鹰连翅膀都伸不开还怎么可能飞走。爷叔胆子特别大,喜欢尝试各种重口味的食材,所以他们家经常会尝鲜一些不可描述的食物,我至今吃过的唯一一次狗肉便是出自爷叔之手。

外婆是老宁波,住在三楼,三楼原本是个晒台,但由于早年居住条件紧张被改建成了房间。老宁波的“臭卤”是整条弄堂出了名的,用来腌制各种豆制品和蔬菜的臭卤坛子被放在楼梯间的中间位置,外婆说因为那个地方是整栋房子最阴凉的位置,腌制出来的臭豆腐干、臭冬瓜、臭菜梗,几乎弄堂里每家人都尝过。

由于住客们来自各个地方,操着南腔北调,烧菜的方法和口味也各不相同,于是交流做菜的心得和方法成为灶批间聊不完的话题。

一到夏天弄堂里更是热闹,大家喜欢把烧好的饭菜端出来,在大门口过道放一个小台子,在弄堂里吃夜饭。女人家交流厨艺,王家姆妈夜饭吃点撒?张家阿婆今天有新菜式?男人家说点新闻或透露几条小道消息,李家阿爸今朝有撒新闻?客堂间爷叔买了只撒股票?一帮“小鬼头”在弄堂里疯过来奔过去......

永宁里消失了,上海还有多少旧弄堂正在消失  澎湃新闻记者 贾亚男 图

弄堂里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在弯弯曲曲迷宫似的弄堂、豆腐块鸽子笼似的灶批间、幽深不见阳光的小天井、陡峭又狭窄的石板楼梯间都里浸润着老上海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弄堂味道。

永宁里只是上海千千万万条弄堂的一个缩影,留下了几代人的生活记忆,留下至今回味的弄堂味道,也记录着上海这座城市的沧桑和发展。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