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女儿:盲目和茫然中寻她15年,不去想最坏的结果

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发自山东东营 实习生 郭艽
2017-05-03 14:00
来源:澎湃新闻

牟红飞最后一次见到姐姐牟翠翠,是在15年前。

那天她过生日,母亲刘秀英下了一大锅饺子,一家四口人聚在一起。一个月之后,牟翠翠失踪了。

牟红飞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牟翠翠平静地对他说,“弟弟,姐姐回来了。” 他眼泪掉下来,飞奔上去抱着她:“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们有多想你吗?”牟翠翠微笑着,劝他别哭。

从这样的梦里醒来,牟红飞总是情绪低落,闷在家里不作声。

2002年,山东省东营市广饶县李楼村的16岁女孩牟翠翠走出工厂大门后,再没回过家。

从此,母亲刘秀英和家人开始了漫长的寻亲之路。

失望

今年3月底,牟红飞收到一段时长1分18秒的视频。打开后,他心里咯噔了下。

视频里那位四肢残疾,在街头卖唱的女人神似失踪多年的姐姐牟翠翠。传给他视频的好心人说,这是在贵州拍的。

牟红飞注意到,她唱的是《等你等了那么久》。

他脑子里不停浮现姐姐牟翠翠和视频里女人的模样。他希望那个人是姐姐,又害怕两人是同一个,那种感觉就像是“从一个地方跳下去,飘着”。

视频很快在亲戚中间传开,但牟红飞不敢拿给母亲看,担心她受刺激。他翻找出姐姐的照片,和视频截图翻来覆去地对比,最后还是决定拿给母亲辨认。

卖唱女人的鼻子、五官、头形、身形,怎么看跟女儿都像,刘秀英看到视频后情绪很激动。

媒体报道后,警方很快介入,网友也热心地参与寻人。等待结果的十几天里,牟家人像捱了好几年。

4月14日,贵阳警方公布调查结果,视频中的女子是一位先天残疾的贵阳人,经过DNA比对,与牟家人没有亲缘关系。

刘秀英几天没怎么吃饭,结果出来的那天下午,她哭得泪眼模糊。家人都劝她吃点东西,她起身挪到厨房,端起一小碗清水面条,心不在焉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她盯着地面发愣,接着游移到儿子身上,两人四目一碰又随即闪开,目光最后停落在窗沿边的一摞照片上。“这些是她走的那年照的,这一张是她14岁那年照的。”她一边翻看女儿照片一边兀自念叨。

过去的15年,刘秀英没在晚上12点前睡着过,电视一关,满脑子都是女儿的影子,半夜里靠着枕头,眼泪哗哗往下淌。

后来,政府的几个人来到刘秀英家中,告诉她:“这个人肯定不是你的孩子,已经成为事实了。”

刘秀英不甘心,她坚持认为警方找到的人和视频里的不是同一个,“脸型、身型一看都不是,我孩子的身型咋变我都认得。”

“我还得继续找,要找视频上唱歌的这个孩子。”女儿没找到,刘秀英心里的石头落不了地。

走失

牟翠翠走失时16岁,牟红飞15岁。

刘秀英拿着女儿牟翠翠的照片反复看。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图

牟翠翠初二没读完就辍学在外打工。初中同学文文记得,她曾去牟翠翠家劝她上学,“但她下定决心不去了。”

出事前一年,有一天,15岁的牟翠翠蹬着自行车带着14岁的牟红飞,后座上的牟红飞说,学习不好,上学浪费钱,不想上了。牟翠翠撂下一句:“有姐姐在你怕什么,姐姐现在工作挣钱了,有能力供你上学。”

刚辍学时,牟翠翠去了邻近的博兴县一家名叫“狗不理包子”的饭店工作。在包子铺干了4个月后,因为每天和面,牟翠翠的手指开始溃烂。刘秀英心疼她,让她别干了。

离开包子铺后,牟翠翠去了舅妈家,得知表姐刘蕊蕊刚去了澳亚纺织厂(原天瑞纺纱厂)上班,回家就和刘秀英说自己想去纺织厂。

在纺织厂工作的20多天里,牟翠翠回过一次家。

那天,母女俩只是简单地聊聊家常,刘秀英并没有发觉女儿有什么异常。女儿提到和厂里的班长发生过争执,班长让她搬五六十斤的袋子,她搬不动,和班长闹了几句。刘秀英劝她脾气不要太急,听班长的话。

入秋后天凉了,刘秀英特地给她做了一床红色棉被,让她带到厂里。牟翠翠不想拿,刘秀英硬塞给了她。“她就拿着被子走了,打那时就没回了,就这么走了。”

表姐刘蕊蕊的家在张铺村,隔着李楼村七八公里路,平时姐妹俩多数时间是在厂里碰面。牟翠翠在纺织厂负责落纱,刘蕊蕊负责打扫卫生,牟翠翠曾向刘蕊蕊抱怨,“女班长嫌她干活慢,光凶她,师傅对她也不怎么好。”

刘蕊蕊回忆,2002年农历7月12日早上7点,她像往常一样起床到车间点完名,拿起笤帚准备上班,牟翠翠跑到她跟前,找她借20元钱回家。

农历十五是家家户户吃包子和饺子的日子,刘蕊蕊劝说她等到那天晚上一起回去,牟翠翠不愿意,已经请假的她又找另一个同事借了20元钱,离开了纺织厂。

12日早上,透过纺织厂外围一圈铁柱的空隙,刘蕊蕊看到牟翠翠从工厂大门离开的背影,她穿着一件黑色半袖裙子,往路西的方向走去。

从纺织厂出来,走到大路路口,当时路边停着很多拉客的摩的、小蹦蹦(电动三轮车)。刘蕊蕊以为表妹回家了。

14日晚上,刘秀英在家里已经蒸好包子,等着女儿回来,邻居龙昌跑来问翠翠有没有回家。在这之前,他接到刘蕊蕊的电话,两人一对发现牟翠翠没回去。

刘秀英立马骑着自行车,赶了十里路,到娘家村里见到了刘蕊蕊,再次确认女儿前两天就已经离开了纺织厂。

牟翠翠从工厂出来以后,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毫无线索。

家庭

刘秀英的家庭从发现女儿失踪的那一天起开始产生了裂痕。

刘秀英拿着女儿牟翠翠的照片反复看。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图

每年春节,文文只见到刘秀英独自一人回娘家,看着村里年轻女孩儿聚在一起玩,她一个人站在门口抹泪。

牟翠翠刚失踪的前几年,父亲牟恒军骑着自行车到处去找人,每次回家都没有任何收获,“我妈会责怪我爸没能力。” 牟红飞印象里,父亲显得很失落。

因为女儿的事情,夫妻二人发生过激烈争吵,后来不吵了,也没话说了。

牟红飞记得,2005年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牟恒军推着自行车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续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

村里人都说牟恒军想女儿想得得了痴呆。医生诊断他精神受到刺激,得了神经官能症。

牟恒军越来越沉默。牟红飞经常看到父亲默默落泪,“我爸嫌弃自己没本事,没钱。”

在邻居孙平勇的记忆中,牟翠翠失踪后,牟恒军不再和村里人说话,走路的时候头埋得很低。他在村里碰到牟恒军,也不敢主动上前打招呼。

庄稼人刘秀英也不关心作物、天气了。牟红飞记得,刘秀英每次从外面寻人回来,就把自己关到屋子里,整天不吃饭,也不搭理人。

有一次,刘秀英整理衣服,看到了以前牟翠翠穿过的衣服,失声痛哭起来,牟红飞怵怵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

刘秀英很后悔,当时女儿向自己倾诉,为什么没有偏向女儿。

女儿牟翠翠失踪十几天后,刘秀英到纺织厂收拾她留下的物品,宿舍里空荡荡的,问过后才知道“东西都被厂里的人扔掉了。”

她认为是纺织厂的女班长逼走了牟翠翠,去找过她,第二次再去时,班长已经辞职离开了工厂,刘秀英再没见过她。

她又想到去找澳亚纺织厂的老板梅瑞英。从2002年开始,她一有时间就跑到纺织厂门口,看到梅瑞英的车停在那里,就一直等着。

多次上门后,对方同意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报纸的一角上留着牟翠翠家人的信息。时间久了,报纸泛黄褪色,刘秀英就剪下那个角落,窄窄的一条,一直留到现在。

刘秀英希望梅瑞英发动纺纱厂300个员工去找女儿,对方回她一句:“厂里养着这么多人,我能去给你找孩子吗?给你找孩子厂子损失多少钱呢?”

“我闺女在你厂里上班失踪,我不找你找谁?”2006年,梅瑞英提出“私了”。两人签订协议,按照牟翠翠失踪4年的时间,每月900元工资,她一次付给刘秀英4万元钱。

记者并未联系到梅瑞英核实刘秀英描述的上述细节。刘秀英说,自己以后再没找过她。

牟翠翠失踪两年后的一天,刘秀英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牟翠翠在博兴县包子铺打工时的老板张晓国(化名)。信中,张晓国表示自己又在淄博开了一家包子店,希望牟翠翠可以再去那里打工。

刘秀英回忆起女儿曾经向她提起过张晓国。她按照信上面的电话号码拨过去,约着见一面。到了淄博,张晓国带她去了另一家包子铺,“他就在那里支支吾吾地说你们翠翠上了哪里(给人)养鸭子。”刘秀英盯着他追问和谁去了哪里,“他没说从哪里听说的,也没说出在什么地方。”

刘秀英认为张晓国有拐走女儿的嫌疑。从淄博回来以后,她立即去了广饶县公安局讲了这一情况。接着,她又和家人返回淄博找张晓国,但已经无法联系上他。

那年她到公安局采血录入失踪人员血库名单,公安局的人帮她查询了张晓国的信息,才得知“他偷树坐牢了。”她记住了张晓国的相貌,鹰钩鼻,1米65左右。此后她又去了张晓国的包子铺,但店面已经不存在了。

刘秀英骑着车子找到了张晓国老家的母亲,张母说自己早已没有和儿子联系,并不知道儿子在哪里。

刘秀英再次失去了目标。

寻找

牟翠翠失踪后的15年,牟家人无数次的寻找都是在盲目和茫然中进行。

2002年农历7月15日清晨,得知女儿失踪的第一天,刘秀英和5个亲戚一起上东营、博兴,张店等地四处“乌泱乌泱”找人。

牟翠翠失踪前工作的纺织厂。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图

没有任何线索,他们在张店找了5天,在东营找了4天,拿着牟翠翠的照片四处乱问,像无头苍蝇一样。

这一年,牟家人一直在家附近城市寻找牟翠翠。当时他们认为,牟翠翠出走失踪的时候,身上只带了20元钱,肯定走不远。

刘秀英先后去了澳亚纺织厂所在的颜徐乡派出所和户籍所在地的花官镇派出所报案,得到的回答都一样:“这事儿没有被拐卖的证据,不能立案。”

起初,刘秀英跑派出所和公安局跑得很勤,希望警方能够立案,帮助找人;慢慢地,她有些心灰意冷。

当时,牟红飞还没工作,刘秀英家里种着两亩棉花地,七八亩粮地,一年收入六七千块。刘秀英就把家里两头耕地的牛卖了,拿着卖牛的四千块元钱四处找女儿。后来没钱了,她就找亲戚邻居凑钱找人。

初中毕业后,17岁的牟红飞辍学了,他一心想着挣钱养活家人,就跑到城里去打工,刚开始每月工资800元,几乎全部贴到找人的花销上面。

如今,拖着欠亲戚家的一万多元外债,一家六口的生活主要靠牟红飞在轮胎厂打工每月所挣的3200元工资。

2012年末,牟翠翠的四爷牟恒元在电视上看到免费的寻人栏目,他让刘秀英照着上面的电话打了过去。第二年年初,当地电视台的人来了,报道了刘秀英寻女的事情。

不久,刘秀英接到了从德州打来的电话,一名男子告诉她,在菜市场看到一个女孩,长得像牟翠翠,不过精神有问题。

接到电话之后,刘秀英和牟恒元马上出发前往德州。牟恒元回忆,他们倒了几次长途客车,沿着大街“像要饭一样,挨门挨户”找了十几天,最后找到了那个女孩,但并不是牟翠翠。

接着,临沂又有人提供线索,告诉她在临沂一个超市里见到过和牟翠翠相像的女子。

那年冬天,临近春节,牟红飞和姨父、三爷一起坐大巴上临沂找人。他们先后去了公共场所,汽车站,附近的村庄,在县城里来来回回找,还是一无所获。

从临沂回来后,刘秀英不死心,她又带着女儿的照片去到临沂附近的村子。

她先去了堂皇村,这个村子和线索提供者所说的超市只隔着一条马路。村子很大,刘秀英在村里转悠了几天,捧着女儿的照片逐户打听,饿了就直接到村民家要饭,“那地方的人很好,让我来屋里,给舀上菜,给汤喝,叫你在这里吃饱。”有村民同情她给她一元两元钱,她再接着去邻近的村里问询。

这么多年找女儿,刘秀英都是背着包,带几件衣物,头痛药和一副碗筷,几张女儿的照片就出门了。

守候

刘秀英家里的土房变成了砖房,位置没变。她守着三间平房,等着女儿翠翠回家。

牟翠翠以前的衣物。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图

2015年,刘秀英到村委会审批儿媳妇生二胎的事情,村委会的人说牟红飞是独生子女,具备生育二胎的条件。她才知道女儿的户口已经被注销了。

漫长的寻亲路,刘秀英从没想过最坏的结果。

四年前,刘秀英到寿光市寻找女儿的时候,遇到一个算命先生,在他那里算了一卦。算命先生告诉她,翠翠还在,只要等到5月份,就能收到信儿。刘秀英一直等着,日子到了,却没等来女儿的任何消息。

她嘴里说着“不准、不信”,但每年都要去算几次。

平日里,家门口来了讨饭的乞丐,刘秀英总是端给对方一碗饭菜,“唉,没有比我命苦的。”

牟红飞不敢在刘秀英面前提起姐姐,“你光哭,光伤心,她能来?你就是把眼睛哭肿了她也听不到啊,你不要哭,该吃吃该喝喝,想办法。”他也知道,劝慰多是徒劳。

这次视频事件后,刘秀英家中又不平静了。亲戚陆续上门来,所有话题都落到了翠翠身上。“她是7月12走的,还有一个月过中秋。”刘秀英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她是6月30日生的,到今年都快16年了。” 牟翠翠的舅妈在一旁嘀咕。

李楼村的书记也一起来到刘秀英家中,“那时候我们找人也找不着,不和现在这样有网络,电话也就一个大队里有一部,你去哪找?别说咱们村,整个东营市找都找不到。”他说。

大约4月25日,一个网友在微信上跟牟红飞说,河南有一个人叫翠翠的,他和大姨夫、三爷还有舅家的一个哥哥就一起去寻人了,结果不是,“那个人也叫翠翠,姓黄,叫黄翠翠。我们去了之后联系当地派出所,那个也是走失的人,但不是我姐。”

除了这个,目前没有别的线索了。当地派出所说,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们。而牟红飞的班还得继续上,“不上班怎么办啊。”

邻居都说,找个人真是大海捞针。

4月14日那天下午4点,澳亚纺织厂50岁的女工马艳萍钻出车间,身上沾满了白色的棉絮。

回到宿舍后,她打开手机,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警方关于那则视频的调查通报。15年前,马艳萍曾和牟翠翠住在同一栋宿舍楼,她忍不住和同寝的工友讲起了牟翠翠的故事。

纺织厂的工人如今换了一批又一批,已经少有人知道牟翠翠。

清明节的时候,文文在微信群里看到了这段视频,她盯着视频里的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了牟翠翠。

文文和翠翠的姥姥同村,过去每年春节,刘秀英都带着翠翠回到娘家,文文看着牟翠翠穿着碎花裙子,脱掉凉鞋,光着脚跳,在村里的坝子上唱歌跳舞。

大学毕业以后,文文很少回村,每次她看到网上拐卖人口的信息时,她会情不自禁想起牟翠翠,“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是什么情况?”

那几天,刘秀英脑子疼得厉害,她上村里的卫生室打了止疼针。得知视频中的女子不是牟翠翠那天,牟红飞坐在母亲面前,劝她不要难过。

刘秀英恸哭起来,对儿子说:“你现在也有孩子,要是你你能不心疼吗?”

牟红飞望向地面,沉默不语。

    校对:张亮亮